第42章:中场休息。
王仙芝其实和刘琦蕴差不多,都是认死理的人,这一点也是他们的局限所在,所以当下抽了几次都没能得手,这天补平均大将军也杠上了,他干脆直接用脚蹬着那面目可憎的兵卒面门,换成双手握把,试图再次抽刀。
可令王仙芝没料到的是,那兵卒扣着刀刃突然一声咆哮,一记左摆,直接甩开了他的束缚,由于身子摆动的弧度较大,力道又沉,脱了手的刀把猛然便朝着王仙芝座下战马砸去,王仙芝骤然脱力,出于惯性也没来得及应对,“嘭!”一声响——
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攻城圆木撞到一般,直接自马背上飞出去丈来远。
这是何等的力道?
王仙芝久经战阵,这点皮外伤并不碍事,可他刚从地上狼狈起身,再一次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慑——那兵卒身上卡着自己几十余斤重的大刀血流如注,可即便如此,这人依旧如同浑然不觉一般,仍架着钢刀四处袭击义军士兵,身形大有当年典韦以人为器冲杀战阵之势,其模样甚是骇人。
四下一顾,王仙芝发现不仅这人如此,周围其他守军将士的情况也差不多,他们大多理智无存、面目可憎;虽身中刀剑,但依旧发疯一样扑向义军,不仅手中武器舞得血肉横飞,甚至……王仙芝甚至还看到有不少已然身负重伤的守军正用牙齿……正扑在自己义军将士的身上用牙齿疯狂啃咬撕扯着。
义军将士哀嚎震天,整个场面极为血腥发指。
义军队伍多是由附近农民组成,这些庄稼汉哪里见识过如此骇人听闻的场面,一时间阵型大乱,不出片刻便被这群不知怎么了的疯狂守军冲杀撕咬得溃不成军,全都惊恐万状地往崎阳城门方向撤离。王仙芝虽贵为主将,此时也无力左右战局,眼前这一幕也让他第一次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恐惧感,迫于无奈,只好连连发出后撤的指令。
就这样,几百号嗑了药的守军便硬生生把千余人的义军又逼退至了崎阳城外。
王仙芝一出城便见到了整装待发的黄巢。
之前由于崎阳县内地形有限,所以俩位统帅稍微商讨了一下,首功自然是王仙芝这一把手的,黄巢也不在意,等着王仙芝收拾完残局,他再带着城外大军踏过崎阳、继续朝着沂州方向行进便可,可等了一个时辰,竟是等来了丢盔弃甲的天补平均大将军,不仅如此,他身后千余将士也皆是面带恐惧,奔相而逃。
“怎么回事?”
黄巢一夹胯下坐骑,牵着另一匹战马上前迎王仙芝,将他拉扯上马之后立即问道,“莫非那刘琦蕴还在城中设了埋伏?”
“非也!”
爬上马背的王仙芝连气都来不及喘,只掉转马头对黄巢说道,“刘军行事诡异,不知吃了什么,瞬息之间便将我军溃于城内,赶紧先后撤!”
“啥?”
黄巢一听登时目瞪口呆,崎阳城内满打满算也就一千余人,纵使那刘琦蕴行兵布阵再诡谲难测……也不至于以一敌四、愣是将多于自己整整四倍的义军全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啊?
见他还在发愣,王仙芝也来不及解释,冲身后还在落荒而逃的将士们高呼一声“堵住城门,全军后撤!”,尔后便拽着黄巢冲回了大本营。
这一仗义军仅用了俩个时辰便攻克崎阳城门,入城之后却没待足一个时辰便又火速撤离,不可谓不神速。
冷狄和赵英杰在军中职务乃是军佐谋士,既然是谋士,自然是不用上阵杀敌的,所以两军交锋伊始,他二人便远远躲开了,目下赶着如丧尸一般的守军四处扑杀义军这档口,俩人站于高处,赵英杰突然冷冷开口道。
“你现在满意了?”
冷狄闻言嗯了一声,随即自嘲般地笑笑,摇摇头,“你满意么?”
事已至此,赵英杰其实也懒得再和这人逞口舌之争,他望着眼前这一番人间地狱,心中只有愤怒。
“与其有空去努力的话,不如去理解有些事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实现吧……”
冷狄也没搭理赵英杰,而是望着不远处还在战阵中冲杀义军残兵的刘琦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赵英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但很难得的没再发作,而是也跟着长叹一声,语气平稳地说起了一些很久远很久远的事儿。
“你在李乾坤手下那几年……对我们这些缉毒警有什么想法么?”
冷狄撇了赵英杰一眼,有些不解,但心中隐隐觉得,这人似乎是要说些自己很不愿听的东西了。
果然。
赵英杰也没等他作答,而是默默接着说道,“我们这些缉毒警啊,一辈子就只围绕着你们这些人转,不同于其他职位的干警,我们就算战死在一线,就算为国英勇捐躯,到最后……甚至连快像样的墓碑都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担心家人朋友被你们这些人寻着来报复呢。”
他说到这儿冷狄心中早已是骤然一紧,这种事他是知道的,在李乾坤手下三年,除了被逼着制毒之外,这伙人也经常聊起这些事。冷狄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李乾坤手下一马仔出去送货,有群缉毒警乔了装在暗地里跟踪他们,只不过因为被自己的女儿看到叫了声“爸爸”,三天后,李乾坤便带人去将那缉毒警全家都杀了,全家,老婆女儿一个都没有放过。
赵英杰说的事他知道,他完全知道,但他又能如何?三年前在那阴暗的地下室里,他什么都做不了,如今,在这风云骤变的土地上,他依旧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只是简单的活下去都艰难无比。
在冷狄看来,如果将人生一分为二,前半段的人生哲学应该是“不犹豫”,后半段,则应该是“不后悔。”
他犹豫过,也后悔过,可即便如此,人生如果重来一次,自己这一系列丧心病狂的抉择……估计仍旧不会有所改变。
“你知道么,我以前在学校里,老师曾经这么和我们说过,一个民族总有些东西是不能亵渎的,天破了,自己炼石来补;洪水来了,自己挖河渠疏通;疾病流行,自己试药自己治;在东海淹死了就把东海填平;被太阳暴晒就把太阳射下来;斧头劈开的天地之间,到处都是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这就是这个民族不可亵渎的东西。”
“哦?是吗?”
冷狄一听,也是眉头微锁。
“世事本无好坏,全凭如何去想。崎阳这一战,我并不认为自己亵渎了什么,这是刘将军他自己的选择,我不过是为他提供了一个选项罢了,就如同你我,如果不给他选择,他同样也不会给我们选择,这不是你嘴里那些仁义道德,这是当下真真切切发生着的事,我不反驳你,是因为我没有你们那么崇高的觉悟,但我也必须提醒你,要做伟人,那就必须做好付出一切的准备。”
世人贪婪,总想寻找两全,但这世间难有什么两全之策,不过是教人如何取舍罢了。
“所以说啊,”赵英杰目光深沉,淡淡回道,“这世界上所有的公平和正义……仅仅依靠法律是远远不够的呢。”
“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立场和原则。”
冷狄这会子神情也变得肃穆起来,往事如烟,前仇尽散,他很希望自己能说服这个一同穿越千余年的同胞。
“但是在大局面前,这些东西什么都不是,一个人明白自己能做什么远比想做什么重要得多,毕竟前者只需要给自己设定一个现实的疆域,然后尽力而为;后者则是任性催生出的热情,往往来自对世界的无知与自负——所以作为人,特别是一介凡人,一定要清楚地认识自己。在这样一个人命如草的时代,你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那也不一定。”
赵英杰耐心听完这毒贩一番自以为是的辩驳,竟是咯咯一笑,眼神中突然迸发出一股凛冽的杀气。
冷狄毕竟在金三角的深山老林里趟过鬼门关,对这杀气很是敏感,他看了一眼赵英杰这会儿的模样便知道了他想干什么,不过很意外的,冷狄并不惊慌,而是干脆盘腿往地上一坐,幽幽然道。
“有些选择做出的当下,你要明白那只是迫于困窘绝境,而不代表是应当的,并不是心中的信仰,只是要暂时活着;前世我为了活命,不得已做了恶人,这一世……估计也得继续走这条老路,我理解你的心情和立场,也不奢望你能理解我,如果你想的话,现在杀掉我……就是最好的时机。”
赵英杰此时杀心已起,崎阳县内这几千人混战的场景不过是个开始,他非常清楚面前这男人在日后会将这种事做到何等程度,如果要阻止这一切,正如自己所想、正如这人所说——现在就杀了他,一了百了。
可赵英杰毕竟不是李乾坤,不是刘琦蕴,也不是王仙芝,他是人民警察,是秉公守法的文明人。他也知道,一个人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评定的,他不能,也不会,他不耻冷狄这罪犯所做的选择,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其中的受益者。
按捺住心中腾然升起的杀机,赵英杰长长吁出口气,用沉默结束了这番对话。
所有的选择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成年人世界里的天条定律,赵英杰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知道身旁这人……同样也是。
赵英杰不再和他争辩,他倒是想看看,这自大又自负的化学天才日后……要如何收拾这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