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为黄雀
“学生同意这位兄台的意见。”说话者不是别人,正是适才捧走两个金元宝的肃文。
他施施然走到蒋光鼐身边,“兄台,吃个桔子,败败火,当着王爷的面,火气不要那么大嘛。”
众人看着一脸懵懂的蒋光鼐,都呵呵直笑,荫堂也捋着胡子,笑着看看宏奕。
蒋光鼐摆摆手,又作了个请的姿式,示意肃文讲下去。
“我也认为天文、算术、历法这些东西,是细枝末节,煌煌大道,还当以圣人之教为主,经纶治世,离不开此中流砥柱,世道人心,离不开此大言教化。”肃文也学着蒋光鼐的样子,在大厅里转着圈走着,昂然慷慨陈辞,就象后世演话剧一样。
蒋光鼐的眼睛瞪大了,仿似找到知音一般,“想不到兄台竟有这般见识!?”
肃文却笑着说道,“保国运,安民心,调教化,自在儒道圣言,这就象人的躯干,而天文算术历法却似人的手脚,本末有别,兄台认为我讲的对么?”
“对,对,圣人之道本为主干。”蒋光鼐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荫堂看看坐在一旁的师爷汪辉祖,汪辉祖也是一脸惊诧。
宏奕看看肃文,面色有些阴沉,他轻轻转动着手上的翠玉扳指,一言不发。
“那我就要问兄台,既然认为天文历法算术应予废除,那么无异于砍掉自己的手脚,请问,人无手脚,就如人彘一般,兄台,是想作个人彘吗?”肃文轻轻说道,人彘却是出于汉代戚夫人典故。
满座先是哑口无声,继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声震房屋瓦,响遏行云。
“啥叫人彘?”多隆阿一脸茫然。
“就是猪!”墨裕起初掩口窃笑,但他看看多隆阿挺着的肚子,却是大笑起来。
“烤乳猪啊!”多隆阿却会错了意,跑错了题,惹得一席的众人指着他又笑起来。
“不是用人奶烤的猪吗?”多隆阿不解了。
宏奕一愣,继而也是笑意盈盈,他轻轻一摇头,笑着端起茶来。
荫堂也笑着看看汪辉祖,汪辉祖更是笑得乐不可支,却是以手蘸酒,在桌上写着,口里不断说道,“这太促狭了,太促狭了。”
蒋光鼐的脸涨得越发通红,“兄台使诈……”
肃文却道,“是你学艺不精,”见蒋光鼐马上就要反驳,他笑道,“听我说完,你再讲。……《论语》中,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系辞上传》也讲过,显诸仁,藏诸用;《荀子富国》篇,万物同宇而异体,无宜而有用。圣贤都在强调体用合一,你是应该静下心来好好读圣贤书,体会一下圣人讲的‘用’!”
蒋光鼐此时竟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庄士敏本来讨厌蒋光鼐当众顶撞的狂生习气,此时事关翰林院声誉,他却不得不站出来,诘问道,“那么,以你之见,用是什么?体用应如何合一?”
“就象人只有躯干,无手脚也不行。学生认为,应以圣学为体,算学为用,儒道为体,天文历法为用。经济之道,在于经世济民,天文算术历法本应是儒者应学习的知识,体用本来就是合一的,不可盲目分割,不可强行分开,更不可视为技巧末节!”
“嗯,有道理!”魏瑛一捋故子,笑着对齐勒泰说道。
“是有些道理。”齐勒泰摇摇头,又点点头。
其它桌更是议论纷纭,“福庆,这是你儿子吗?”
“不象啊,他不是……”此人的话打了半截,却是说不下去了。
阿玛看看本主郑亲王,见他没有表示,这才自豪地说道,“这本来就是我二儿子,货真价实,呵呵。”他满脸放光,兴奋地一把摘下了帽子,抹着额上不知什么时辰出的一头大汗。
宏奕也是有些吃惊,原以为他是个老炮儿,却不曾想他的诗作得好,志向人品才情,都是不差。
原以为他志向人品才情值得眷顾,却不曾想还竟还有这般见识,他看看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眼中陡地放出光来。
荫堂与汪辉祖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汪辉祖已知荫堂起了收纳之心。
宏奕笑着站起来,亲自走到蒋光鼐面前,“光鼐,这本不是朝堂争论,不要往心里去,我还是那句话,敢作敢为敢试,就足以为楷模,以后心里有什么想法,随时可直接来找我。”
他亲切勉励,有如春风拂面,饶是蒋光鼐狂狷之士,不由也感佩得涕泪横流,“学生谢过王爷,谢过王爷……”
魏瑛、齐勒泰等大员不由都朝这里张望,“贤王”二字,果真不是浪得虚名。
荫堂也站起身来,只是心中还没打定主意,是把这风挡在九墙之外还是推波助澜、扬扇吹风,“圣人致中道,好,光鼐勇气可嘉,肃文辩才无碍,两个都是青年才俊,”他目光灼灼,语速低缓,“呵呵,不过老夫是有私心的,”他看看众人,继续笑道,“肃文是我正白旗下,我旗下出此人才,最高兴的理应是我,福庆!”
阿玛正沉浸在亲王的表扬中,冷不丁听到叫自己的名字,忙走上前来就要跪倒。
荫堂一把扶住他,“福庆,你培养出一个好儿子啊!你的佐领有些年头了吧?”也不等阿玛回答,荫堂当众宣布道,“即刻提升福庆为参领。”
阿玛有些发呆,待看到荫堂的手还在搀扶着他,他才知道自己这不是做梦,“谢王爷,谢王爷。”他到底还是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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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客人,天上已是飘起了沸沸扬扬的雪花,密集的雪花,下得又大又急,就象天上有人用簸箕轮番扬向人间,顷刻,不管是龙楼凤阙还是店肆堂铺,都笼罩在瑞雪当中。
“焕曾,坐。”荫堂随手一指,眼睛却在几张纸上留恋。
书房里新修了火墙与地龙,地龙烧得滚烫,一片暖意,那荫堂只穿着一件酱紫色的宁绸袍子,也不束腰,很是随意。
汪辉祖小心翼翼地在荫堂跟前坐下,刚从前厅大堂过来,乍入这热气腾腾的书房,竟自有些躁热。想着刚才也是热气腾腾的解题论道,竟似恍如隔世一般。
“刚才的场景你也都看到了,……我知道你素来不喜这样热闹的场合,……嗯,你有什么想法?”荫堂抬头起身,在书房里走动起来。
汪辉祖笑道,“蒙王爷看重体谅,经过一晚上的观察,学生已看出些端倪,这,恐怕是端王爷在下一盘大棋。”他语音刚落,蜡烛的灯花一爆,房间里倏地暗了一下,骤然又复明亮。
“嗯,说说看。”荫堂竟在汪辉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学生就直说了。”汪辉祖略作谦逊,“当今圣上喜好天文算术历法,举世皆知,但也只局限于宫里蒙养斋一地一隅,也只有皇子大臣才有资格进入,说到底,这不过是兴趣而已。”
荫堂静静听着,脸上的皱纹如斧雕石刻,却是不动声色,他拿起一盘宫点,递了一块给汪辉祖。
汪辉祖接过来,不敢往口里放,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铺陈,“宫里传来的消息,正月十六后,内务府将新成立一处官学,地点设在咸安宫,据说课程里就新增添了天文、历法、算术等名目,那就是这些课目要走出蒙养斋,进入官学了。今天,端亲王亲临府邸,上元元宵佳节,不吟诗,不作对,却出起算术题目,两相结合,学生认为,必有深意。”
看着荫堂期待的目光,汪辉祖继续道,“从目前看,咸安宫官学取代景仁宫官学,成为天下第一官学,那是迟早的事。以天下第一官学的名头,推行天文算术等课目,那他的作用就是敢为天下先,树立典范……”
荫堂不禁又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踱开步子,“王爷,试想,以咸安宫官学为起点,为榜样,把算术天文历法在全国的学校推广开来,开科取士时,会试殿试增加此类内容,那是什么局面。”
荫堂一下站住脚步,“请先生为我析之。”
“学生认为,那恐怕会改变朝堂格局,引起权力变动!”
荫堂一下停了下来,这与他心中所想合辙合轨,可是他仍不动声色,“你继续讲。”
“是。试想,全国推行算术历法等,必将引起朝堂大的争论,今天肃文所讲的体用之争,概括得很好,很对。这争论虽有,但却不会激发争斗,动摇国本。我想,端亲王也是看到这一点,才敢放胆推行。”
“这样的争论,就象适才蒋光鼐与肃文的争论一样,不只在庙堂,在乡野也会意见不一,分歧颇大,体用之争到一定时辰,最后出手的一定是皇帝,他会庙谟独运,乾纲独断,而结论自然是早可以预料的。”
“问题就在于,体用之争的过程就是统一思想,收揽人心的过程,而体用之争定局之后,如果各级官吏再不改换思想,就会改换位置,端亲王用一场大争论来改变朝局构成,用心良苦,不过,也很是高明!”
“还有,背后如果没有皇上的支持,……”汪辉祖看看荫堂,话打了半截。
荫堂仿似仍在沉思。半晌,他才道,“我也讲一下我的看法,有些话你适才未必敢说。”他看了一眼汪辉祖,汪辉祖敬佩地拱手笑道,“王爷体谅。”
荫堂一摆手,“端亲王甚至皇上的意思我明白,无非三点。一是以体用之争来一统思想,打击异派,改变朝堂格局,这一点,我们有共识。二是借开办新的官学、新的课程,培养新的人才。三是新学的形成,从下到下,也会形成新的势力,这势力,当然皇上与端王也要抓在手里。”
“王爷洞鉴烛照,学生佩服。”汪辉祖由衷道。
“还有第四点,咸安宫官学生,选自八旗才俊,那个个都是人中翘楚,将来外出作官,前程都不可限量。如果单以出身来论,咸安宫这个旗帜下,就会笼络大批从这里出去的官员,这才是真真的抓住要害,宏奕的鬼心思,不是一般人能想的出来的。”荫堂的目光骤然跳了一下。
“那学生敢问王爷,您对体用之争……”汪辉祖问道。
“汉人的学问虽好,但我朝太祖太宗,是以骑射得天下,骑射才是我朝立国根本,”荫堂很是信任汪辉祖,“当然,开科取士,揽尽天下英雄,会试殿试不可或缺,至于天文历法算术,在两可之间,可,也不可……”
“那如果咸安宫的官学生确实优异,为天下读书人楷模,将来为官员榜样,那就不一样了。”
荫堂马上明白了汪辉祖的意思,“对,要把咸安宫抓到手里,咸安宫才是真正的青萍之末,发肈之端,……对,成也咸安宫,败也咸安宫,咸安宫控制在我们手上,有人任想有再大的动作,这风也刮不起来,……我们还会增添一支新的力量。”他越说越有些兴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我为黄雀,又有何不可!”
荫堂快步走到书桌前,把一张宣纸递给汪辉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