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 坦诚相待
轰隆一声,仿若震天响雷抛下,方才义正言辞指责凤珺戎行为不当的文臣武将被震得哑口无言,眸光转动,再瞧殿中静立不语的女子,登时如同被人赏了巴掌火速涨成猪肝脸。
峰回路又转。
凤珺戎勾唇。
小木笔真聪明,时机抓得刚刚好。
……
月上西头,寒风飒飒,丝丝冷意在空中浮动。沉沉的夜色,愈发浓重了几分,幽幽得让人生怖。
这一场闹剧最终在森寒的夜色下落幕。
凤将军满腹心事,形容铁青,透露出那阴阴沉沉的心事。他用力扯着哭哭啼啼的凤张氏回府,凤张氏又拉着被老太君救下命来虚弱挣扎的凤轻歌,一个拉着一个,最后一个因为被轩辕燮重伤,几乎是被拖着走,场面滑稽之极。
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群臣,在深深的红墙甬道中掩面窃笑,指指点点。待踏出宫门口便作鸟兽散,带着一脸餍足的神情,各回各自的府邸。
凤珺戎与凤珺扬同乘一车,凤将军与凤张氏和凤轻歌一起,而那尤带着满身针灸的凤轻云,则留给刑部代为送至宗人府严查督办。
夜下京都,百姓骤歇,街头巷道幽暗深沉,车轴滚动声咕噜噜地响起,马车内晶莹硕大的夜明珠点亮了一方空间,衬得夜色下的马车仿若噬人夜色中游弋的点点星火,为暗沉的夜增添了一点亮色。
马车里,沉寂的氛围被凤珺戎打破。
“你就没什么想问的?”金銮殿上展露的医术以及果决退婚,其中的勇气和能力皆非世家贵女所能拥有的,行迹这般可疑,连盲目宠爱的凤老头都起了疑心,怎么他还能如斯淡定的闭目养神?
凤珺扬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有。”
凤珺戎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无意识的紧张愉悦了凤珺扬,金銮殿上那些压抑的心绪消散了些许,他道:“那射进胸口心口的十三箭,箭箭毙命,你是怎么挺过来的?很痛苦吧?不论是药浴,抑或是服了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也不可能免除那伤口被撕裂的灼痛,更不可能免除肌肤增生时挠人心肺的刺痒。”
心疼的话,淡淡的,凤珺戎怔怔地听着,不其然红了眼眶。凤……珺……扬……
“很疼吧?是啊,怎么可能不疼呢?”
他的声音愈发轻,语尾三字更是轻得几近自言自语,若非凤珺戎懂得唇语,她甚至不知道他有在说话。
漠然的心扉被凤珺扬撕开一道口子,注入一道暖流,凤珺戎蓦然扑入他的怀中,巨大的冲力使得凤珺扬措手不及,后背重重撞上内壁,原本行得平平稳稳的马车跟着颤了颤,车夫惊问:“公子怎么了?”
“无碍,继续前行。”
车夫得令安心驱车。
凤珺戎埋首在凤珺扬的胸前,低低的呼唤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哥,哥哥。”
发觉了吧。
该是发觉的。
箭伤可以治,性格可以大变,甚至武功底子也可以在段时间内一蹴而就,唯独医术不行。学医没有捷径,唯有踏踏实实经年累月的积累才能有此番成就。
暴露的痕迹如斯明显,他不可能没发现。
但是在意她的吧。
否则不会不对那十三箭之前事逐一质问,不会刻意对那些疑点避而不谈,而是只谈论受伤之后的疗伤事宜,那样心疼的口吻,傻子都能听出来。不是针对原身的,而是针对她的。
真好。
凤珺戎又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没有调戏的语气,轻轻的音色,哪怕看不到她的表情,也轻易能够让人听出其中的郑重和认真。此刻,她真正承认了凤珺扬这个哥哥,也真正地将这个人放入了心底。
凤珺扬双手虚虚揽着她的肩膀,染上笑意的温润眉眼愈发显得美好动人:“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哭鼻子了?”
“你管我。”
“那你喊我哥哥做什么?”
“喜欢喊,不行?”
“有点为难呢?”
“我管你。”
凤珺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垂眸盯着埋首在胸前的小脑袋,无奈得不行,爱溺地嗔了句:“小霸道鬼。”
“嗯哼。”
“怎么,还不许人说了?好好好,别哭别哭,哥哥不说就是了,爱怎么喊怎么喊,反正哥哥管不了你,反正你也不管哥哥同意不同意。好了,别在抖肩装哭了,别以为我没感觉到你在笑,哎哎哎,我怎么觉得我这个哥哥当得太憋屈了点呢。”
“哈哈。”
凤珺戎终于被逗笑,笑声清丽愉悦,令闻着欣然开怀。
“到底打哪儿来的小鬼,这么坏心眼。”
凤珺扬低喃了句。
凤珺戎将方才的感动和动容深埋心底,唔了一声,装作没听到。再度眨了眨眼睛,确定眼眶里已经没有了湿润的水色,她才推开凤珺扬重新回到位置上。
手肘撑着马车上精致的小矮几,托着腮,笑意慢慢地看着凤珺扬,那笑眯眯的模样像极了狡黠的小狐狸:“哥哥。”
感觉自己要被算计了的凤珺扬心一凛:“干嘛?”
“哥哥怎么这般戒备,真心让妹妹伤心,疗伤时是身体已经够疼了,现在还得加上心疼了,呜呜,好疼……”
清丽绝尘的面容,配上那西子捧心的动作,明知道她是装的,凤珺扬也不得不心疼得妥协,他低头认命:“说吧,还有什么黑锅要哥哥背?抑或着还有什么桃花要哥哥挡?”
感觉自己成了坑哥专业户的凤珺戎僵了,旋即眉开眼笑讨好道:“哥哥说什么话呢?哥哥是绝世好哥哥,妹妹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坑哥哥。”
“每次背黑锅前你都会这么说。”
“哪有?”
“需要哥哥帮你回忆一下?”
凤珺戎讪笑,不说话了,但那明亮的黑眸熠熠生辉,俨然没有悔改的模样,简直就是吃定他对她的纵容和宠溺了。
凤珺扬郁闷地呼气:“好了,不卖关子了,说说说。”
再笑闹下去,也只会令他更心疼更心软而已。
这个奇女子虽不知打哪儿来的,但是有那身盖世医术傍身,稍稍一展身手,便能令医界泰斗跪拜折服,但凡她肯,日进千金万金不再话下,封侯加爵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样一个人,入将军府的目的又能有何不轨呢?
报仇吧。
替他的妹妹报仇。
将计就计羞辱凤轻歌,雪上加霜打压凤轻云,甚至不惜暴露自己连连打压凤张氏,这些本该是他妹妹与他们之间的恩怨,却都由她来偿还。
抛弃了自己的姓名,抛弃了自己的容貌,抛弃了自己潇洒自在的舞台,让自己走进这不见硝烟的京都战场,只为了给他的妹妹报仇。这样的女子,他又能如何不心软不心疼不敬佩?
想要问她与他妹妹之间的纠葛,却又担心摊牌之后会迎来更加尴尬的局面,那边如此吧,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凤珺戎不知凤珺扬猜她是易容而来,只当他是轻易接受了借尸还魂这惊世骇俗的秘闻,心底对凤珺扬的接受能力升起几分赞赏,然该让他背的黑锅,她可一点都没口下留情。
“哥哥放心,不是让你特别为难的事,”凤珺戎笑眯眯地看着凤珺扬瞬息变得僵硬的脸色,继续说:“就是妹妹的医术好似太精湛了,但是又师出无名,面对世人的怀疑,总得给个合理的说法吧。”
“你不是已经告诉众人,你的医术是我教的?”
“没错呀,”凤珺戎点了点头,略带忧伤地说:“可是妹妹还会巫术啊,就是那种控制蛊毒让人变成傀儡的小伎俩,到时候万一妹妹不小心暴露了,总不能还把哥哥推出来当挡箭牌吧?哥哥又不会。”
蛊毒?
傀儡?
还小伎俩?
凤珺扬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所以呢?”
硕大的夜明珠泛着暖光,凤珺戎精致的面容在暖光里愈发耀眼,她眨眨黑而亮的大眼,笑眯眯道:“所以咯,哥哥去南楚走一趟吧。听闻南楚盛产奇药,蛊毒也颇负盛名呢。”
若凤珺扬以见习交流为名去南楚走一遭,待他从南楚回来,鬼知道他到底在南楚学了些什么。但是,若有朝一日她真的不得不暴露傀儡之术,届时借口连蛊毒都是凤珺扬教的,众人也只会恍然大悟。
这于她替原身活着的日子里,简直有百利而无一害。
凤珺扬心思电转,转瞬明了凤珺戎的顾忌,只不若,他的眉头跳了跳,试图拒绝:“哥哥给你找个南楚名师,效果也一样。”
“不要,名师不稀罕。”
“那哥哥给你找几本巫蛊的书籍,若实在不行,直说自学成才也能唬人。”
“不要,书籍太枯燥。”
凤珺扬扭曲了一张俊脸:“你这是非要把哥哥卖到南楚去吗?”
“嗯嗯嗯。”
凤珺戎连连点头,笑眯眯地继续说:“而且殿上看轩辕奕的神色,好似已经下定决心从哥哥这里找突破口了。若哥哥去了南楚,他肯定会紧追而上,届时妹妹耳根就清净得不得了。”
凤珺扬嘴角一抽,把先前暗藏在心的感动都抛到爪哇国去,额头青筋抽动了几次,声音既慢且重,还有些咬牙切齿:“这一箭双雕用的,简,直,不,要,太,好。”
“谢谢夸奖,一般一般,亟需提高。”
“没,有,在,夸,你!”
凤珺扬惯来温和,鲜少与人大声说话,几次动怒气急皆因凤珺戎而起,从某种程度上说,凤珺戎也是能耐了。
能耐的凤珺戎扁嘴:“哥哥不爱我了。”
凤珺扬:“……”
沉默再沉默,沉默再沉默,最终,凤珺扬沉沉的,长长的,深深的叹了口气:“哥哥知道了。”
凤珺戎心里高呼椰丝,如玉的容颜染上愉悦,说出口的话甜丝丝的,十分动人:“哥哥最好了。”
“那妹妹呢。”凤珺扬逡她。
“妹妹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妹妹。”
那一脸自豪和自信看得凤珺扬眼疼,他忍不住酸她:“走在坑哥路上死不回头也算?”
“那是,”凤珺戎骄傲地抬起下巴:“多少人等着被妹妹坑,妹妹还不乐意坑呢。”
凤珺扬哭笑不得:“那还真谢谢你的大坑之恩了。”
“兄妹嘛,不必客气。”凤珺戎也没解释自己所言非虚,毕竟凤隐阁里确实有诸多兄弟期待着被她坑,以换取和她交集的机会,而她都是拒绝了的。
她黑而亮的大眼滴溜溜地转动了下,在凤珺扬抽搐不已的俊颜下,嘻嘻一乐:“若哥哥真想谢谢妹妹,就在旅途中好生保护轩辕奕,晚些他要赠妹妹一株千年乌参,这心意重若泰山,还请哥哥帮妹妹多费心照顾他几分。”
凤珺扬脑仁疼得不行:“你还真是……”他毫不具威慑力地瞪了她一眼:“不客气。”
不,说不客气简直都委屈这三个字了。合该是厚颜无耻不知脸红怎么写才对。
凤珺戎笑眯眯。
两人皆是轻声细语,车厢外驱车赶马的车夫并未听到多少,夜色渐浓,将军府大门前的大红灯笼若隐若现,愈行愈近,大红灯笼散发的红光愈发清晰可见,随着车夫一声吁的勒马,马车停了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凤将军几人早他们一步下了马车,磨搓着手在门口等候多时的元福管家屁颠颠地迎了上来,直接忽视了凤张氏和凤轻歌,腆着脸开心地问候他在意的人:“将军,少爷,小小姐,你们回来啦。”
凤将军丝毫不给凤张氏脸面,在众多家仆面前一把甩开凤张氏,任其跌落在地,额头撞上门前台阶,他铁青着脸色说:“将凤张氏押去柴房关着,三日内,谁也不准偷偷给她吃食。”
元福管家一惊,偷偷觑了眼凤珺戎,后者朝他眨眨眼,一副无辜懵懂的眼神叫他什么都问不下去了,他收回询问的眼神,连连应诺:“是是是。”
“不要,老爷,不要……”凤张氏哭喊不止,有黏黏的液体流落到嘴角,腥甜腥甜的,她伸手一抹,竟是浓稠的鲜血,登时啊的一声,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寒儿……”老太君不认同地喊了一句,见凤将军朝自己看来之后,忍着心中对凤张氏的不满,顾全大局地说了句:“芸衣到底是将军府的主母,这般让她没脸,让她以后如何在后宅内抬起头来?!”
“母亲,”凤将军不满地哼声,“往日我尊您敬您爱您,听您的话,对凤张氏诸多容忍,而今那累累罪行简直令儿子忍无可忍,这一次,便是您想求情也没用,儿子绝不手软姑息!”
老太君张口还想再说,冷不防凤将军接连开口阻止了她:“母亲只想着凤张氏在府中没脸,怎么不想想,将内宅腌臜事捅到金銮殿,没脸的又会是谁?!”
被凤张氏那狼心狗肺的威胁气得冲昏了头脑的老太君,若醍醐灌顶,登时震得连连退步,震惊地脸色在看到凤将军铁青的面容,瞬间被愧疚和悔恨占据:“是娘糊涂,是娘糊涂啊。寒儿……”
凤将军不给老太君道歉的机会,虎着脸抬手:“来人,送老太君回房。”
“是,老爷。”
凤将军看也不看神色颓败的老太君,怒意丛生的视线落在被轩辕燮重伤过的凤轻歌身上,无视她的遍体鳞伤和满口的虚弱嘤咛,同样冷声下令:“将大小姐送回闺房,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凤轻歌想要哭喊,却有心无力。
腰背那一撞,几乎要了她的整条命,随后又被人毫不留情地拖行了一路,背痛,心痛,腿痛,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疼的,她现在连开口都痛苦得想飙泪。
只能任由自己无力地被嬷嬷入死狗般拖回闺房,身为世家贵女的尊严,身为世家贵女的骄傲,早已被踩进了泥地里,再不见丝毫踪影。
凤珺戎心中轻笑。
身心重创。
也不知道凤轻歌能不能熬到最后,她可不希望她这么没战斗力,就这样离开被报复的战场呢。
兀自沉思间,眼前暗色陡然加重,她抬眸,正对上凤将军黑黝黝的虎目,耳边响起的是他冷漠得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你随我到书房来。”
语气前所未有的漠然和严厉。
“戎儿?”凤珺扬担忧。
“小小姐?”元福老脸皱成一团,这都是什么事呀,处置凤张氏和凤轻歌,他乐见其成。怎么对小小姐也这般冷漠了呢。可千万别吓着小小姐,否则他就算拼了老命,也要和将军作对。
凤珺戎分别给了两人安抚的眼神,随后便跟着凤将军的步伐,踏上门前台阶,跨过门槛,朝书房行去。
凤珺扬尤不放心,几步紧追了上去,拦在凤将军面前,恭敬道:“爹,今日发生太多事情了,大家都累了,还是各自回屋歇着吧,有什么话,有什么事,也不差这一刻半晌,还是留待明日再说再做吧。”
“扬儿你让开。”
凤珺扬摇头,“戎儿如今定然也乏了,儿子先送她回屋歇息,爹您也早点歇息。戎儿过来,哥哥送你回去。”
说罢,斜行一步,跨步到凤珺戎身侧,手一伸,就想牵着她往阁楼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