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坤宁宫暗室。
只开着一间尺余大小的透气窗子透进一束亮光。
暗室不大,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屋里有节奏的响起鞭子甩在人身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鞭鞭清响,又鞭鞭入肉透骨。
墙上锁着一个人,四肢被铁锁扣在墙上,上身赤、裸,下身仅着一条亵裤,白皙细腻的胸膛上全是鲜血和新旧交替的鞭痕。
他紧紧的咬住牙齿,把疼痛都忍在嘴里。
不一时,鞭声停下,施刑的汉子执鞭回身,向坐在桌子旁边的美妇行了一礼后,不声不响的退进了黑暗之中。
美妇的身后站着一个身板挺直端正面无表情的中年老妪。
言嬷嬷垂首恭敬道:“皇后,二十鞭刑已经打完了。”
皇后窦氏放下茶碗,皓白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子莹白润泽,轻启朱唇道:“知道错了?”
皇甫华咬的嘴皮都破了,低声道:“知道了。”
皇后幽幽叹道:“你总是这样,嘴上说着知道了,等到下一次又故态复萌,打你又有何用?可是不打你,本宫又说服不了自己。你既是本宫的儿子,也只能怪你命不好了。”
一个皇后,竟然说自己的儿子命不好,放在哪里都是怪事。
偏偏这屋里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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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桥下,垂柳树旁。
闻人雪和魏允中一起目瞪口呆的看着窦宸给皇甫容做人工呼吸。
他们心中既紧张又惊惧害怕,提心吊胆。
这样子能救回十六皇子的性命么?
可是这种事情……
这也太……
怎么可以这个样子!
魏允中在窦宸做了两组胸外按压两组人工呼吸后,终于看不下去了,伸手拦住窦宸,大声叫道:“窦七郎,你在干什么?”
窦宸抬头,皱着眉道:“你叫这么大声干什么?”
魏允中脸上涨红一片,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不得了的事情,又觉得窦宸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这完全颠覆了他的常识。
他红着脸愠怒道:“我、我问你,你这样、这样,又那样的,到底想对十六皇子做什么?”
窦宸不耐烦的道:“做什么?当然是救人啊。你没看到他灌进去的湖水都吐出来了?”
魏允中侧头一看,果真如此,皇甫容脑袋两旁都是水,全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
“那、”魏允中还是不能理解,什么事情需要嘴对嘴去救人,这明明就是流氓行径,他气愤道:“那你也不能亲他呀。”
窦宸白他一眼,“我亲他?你看清楚,我这是在救他,这是人工呼……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要知道我是在救人就行了。”
闻人雪听见他说是在救人,虽有疑虑但仍抱着希望的问:“你是说,我们殿下能醒过来了?”
窦宸横了魏允中一眼,没好气的道:“快了,脉搏已经有跳动了,要不是他打岔,我这会都已经把人救回来了。”
魏允中被他呛的差点一口气噎住,争辩道:“说什么把人救回来了,人不还躺着没反应吗?”
窦宸又甩了他一个大白眼,指着皇甫容,道:“你不会自己看,不是已经有呼吸了……”
“啪”一个小小的巴掌,在窦宸话还没说完之前就甩到了他的脸上。
“殿下!”身后是闻人雪的惊喜声。
窦宸低头,正看见皇甫容睁着眼睛,又惊又恼又恨怒的瞪着他。
皇甫容知道自己死了。
他的魂都飘离了地上的身体,半悬在空中,一边反省自己的幼稚,一边略有遗憾,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只等着牛头马面来带他入地府轮回。
他本来在上空叹气,哀悼自己得而复失的短暂重生。
谁知一转眼就看见窦宸嘴对嘴的压在了他的身上。
皇甫容顿时惊的睁大了眼睛。
他没想到自己死了还要被一个毛头小子非礼。
简直污他的眼睛!
他看着窦宸起起伏伏按按压压,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可那姿势动作,实在不堪入目。
即使是对一个小孩子,也做得太过分了。
难不成这样子做还能让他复活了?!
真是闻所未闻!
皇甫容这里气得围着窦宸团团转,想打人吧,阴阳悬殊又打不到,不打吧,自己给一个小孩子嘴对嘴的亲来亲去,他老脸又挂不住。
那边窦宸刚做完两轮人工呼吸,被魏允中质疑,不得不停止心肺复苏施救的动作。
这时皇甫容悬在窦宸身边,只觉得一股熟悉的强大吸力朝他扑来,等他回过神,已经重新回到了自己小时候的躯壳里。
他睁开眼睛,正看见窦宸转过来的脸,于是想也不想,一巴掌就甩了上去。
小孩子的手用了力气,也不容小觑。
窦宸一下子被这个巴掌打懵了。
“你干嘛打人?”他捂着半张脸怒声道。
这年头真是不能做好事,好心救人,对方不知道感恩不向他道谢也就算了,竟然还打他,天理何在?
“你非礼我。”皇甫容圆睁双目,气怒交加的指责。
“我非礼你?”窦宸望天无语。
他知道皇甫容误会了,可是心肺复苏人工呼吸这种事即使在他上一世的现代社会也是在上个世纪末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才渐渐被人们所接受,这种类古代的封建社会,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解释。
“难道不是?”皇甫容怒了,这孩子,做都做了还不敢承认!
“当然不是!”窦宸板着一副正经脸,严肃的道:“我刚那是在救你,帮你渡气呢!不信你问他们,要不是我拼命给你渡气,把自己的气给你,你早就死了。”
这个说法应该能说得通吧?
以阳补阳,以气补气,古人的思维不都是这样么?
皇甫容看向其他两人。
闻人雪轻声道:“殿下,确实是窦七郎救的您。”
魏允中有些犹豫,但仍咕哝着说:“虽然我也觉得那是非礼。可是殿下,窦七郎那么做了之后,您确实活过来了啊。”
是啊。
皇甫容也知道,他确实是死了。
死了又活了。
皇甫容本着小脸蛋,抿紧了嘴巴,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他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救了,用嘴对嘴的方式,不光亲了他的嘴,还摸了他的胸口。
听起来不可思议,实际上更匪夷所思。
可这就是事实。
“窦七郎,刚才是我错了,谢谢你救了我,我刚才误会你,还打了你,是我不对,”皇甫容对窦宸道:“要不,你也打我一下,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还手的。”
窦宸揉了揉被打的那半张脸,“算了,十六皇子也不是有心要误会我的,我用的法子本来就有些惊世骇俗,容易引人误会。十六皇子没事就好。”
一个知错就改,能低下头弯下腰,给人道歉的皇子,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这一巴掌,嗯,其实也没有那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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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皇甫容从睡梦中惊醒,坐起身来,只觉后背一片冷湿。
睡在床边草榻上的闻人雪听见动静,也坐起了身子,轻声问道:“殿下醒了?可是又做噩梦了?”
皇甫容小声应道:“嗯。”
自从那天他落水后,这两天夜里睡觉做的全是噩梦。
“殿下梦见了什么?”
“记不清了。”
“殿下要更衣么?”
“嗯。”
等皇甫容小恭完,闻人雪服侍他换好了干净衣裳,又将他送回小木床上,用被子捂紧,“奴才去给殿下倒杯水。”
皇甫容拉着被子神情恹恹。
闻人雪给他喝完水后,见他半天没把杯子递出来,便问:“殿下可是有心事?”
皇甫容在黑暗中道:“明日便是父皇的寿辰了。”
闻人雪道:“殿下是紧张的睡不着了么?”
皇甫容道:“……嗯。”
闻人雪道:“皇上是殿下的父亲,殿下用不着紧张。”
皇甫容应了一声,便换了话头,“小闻子,不如你上来陪我一起睡吧,我一个人睡不着,害怕。”
闻人雪道:“这不合规矩,奴才还是躺在脚榻上陪着殿下吧。”
一般来说,只要是皇甫容提出来的要求,闻人雪都会答应,唯独对于这一点,无论皇甫容提起几次,闻人雪都没有答应,异常的固执。
皇甫容也不强求,把杯子递给闻人雪后又躺了回去,小手拉着被子,眼睛瞪着帐顶,出了会儿神,叫了一声:“小闻子。”
闻人雪把杯子放回桌上,回来也重新躺回到草编的脚榻上,听见皇甫容唤他,便回道:“殿下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睡不着。”
“那奴才陪殿下说说话?”
“嗯。小闻子,你有家人吗?”
“……没了,都死了。”
“怎么死的?”
“病死的。”
“所以你才进宫的?”
“嗯。”
“我……我母后也是病死的。”
“殿下节哀。”
“小闻子,你也节哀。”
皇甫容知道闻人雪没有和他说实话。
闻人雪身上有大仇,他的仇人位高权重,是连皇甫真都不敢小觑的存在,要扳到那个人,可一点儿也不比皇甫容所谋划的事情轻松。
可那又怎样,他也一样没有对闻人雪说实话。
他的母亲孔皇后同样不是病死的。
闻人雪尚有复仇的目标,他却连到底是谁下手毒杀了自己的母亲都不知道,想要报仇都不知道该去找谁。
“殿下。”
“嗯?”
“奴才心有疑惑,能问几个问题吗?”
“你想问,尽管问。”
“殿下,”闻人雪道:“窦七郎今日出的主意,奴才觉得挺好,殿下为何不同意?”
“你是说他今天帮我想的那个,要别出心裁送父皇一份不同寻常的生辰贺礼的主意?”
经过前几日那场风波后,这两天宫里异常的平静。
小胖子和皇甫华都没有再找他的麻烦。
今天白天下学后,窦宸和魏允中跟着他们回了荣恩宫一趟,见他们竟然住在这样的地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一边嫌弃荣恩宫的贫穷和荒凉,一边嚷着要搬过来。
小孩子不知道没饭吃的可怕,反而觉得这里自由。
他们看见了闻人雪给皇帝准备好的生辰寿礼,认为太过简单太不起眼了,也太过寒酸。
所以后来窦宸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唱了一首调子奇奇怪怪的歌,让他学了,当场唱给皇帝听。
再说点别致些的吉祥话。
这样就能以新奇博人眼球,刷高存在感,引起皇帝的注意。
皇帝一旦注意到他,想起还有他这么个儿子,说不准一个高兴,就给他换了一个大宫殿。
“殿下不喜欢?”
“喜欢的。”
“那为什么不用?”
因为再好也没有用。
“因为窦七郎的主意固然新巧,”皇甫容想了一下要怎么解释更浅显易懂,“可是不适用。小闻子,只凭着我们住在荣恩宫里这一条,那些主意便不能用。”
若是他前世这个年纪碰到了窦宸,听他说出了那个主意,他定然欣喜若狂,想着在皇帝的寿辰上一鸣惊人,成为整场寿筵的主角。
可是他已非孩童,早已没了那抹赤子之心。
多活一世,想法会有不同,看问题,也看得更加深刻。
荣恩宫,一个皇帝变相发配自己的儿子,指名供其生存居住的地方,皇甫容的这条性命是因为皇帝的法外开恩才得以存活下来的。
能活着,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已经要谢天谢地谢皇帝的恩典了。
荣恩宫里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
宫里也不会有人来教十六皇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更不会有人来教他唱曲子,唱那样曲调奇怪的歌曲。
他若突然献了那样一首歌,说了那样一番话,送了那样的礼物,不但不会得到皇帝的夸奖赞赏,反而会引起皇帝的猜忌,引起众人的惊疑,给自己引来麻烦和杀身之祸。
出尽风头,有时候并不是好事。
“奴才明白了。”闻人雪经他一提点,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道理。
“我们只要多吃点好吃的就行了。”皇甫容孩子气的说。
闻人雪笑了一下,想起一事,又问:“那殿下真的要让窦七郎和魏小郎君搬过来住吗?”
皇甫容道:“人多点热闹,小闻子不觉得冷清么?”
闻人雪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是有些冷清。人多一点,也好。”
皇甫容有些头疼的问:“可是他们住哪儿?”
闻人雪望着屋顶,轻轻说道:“旁边不是还有两间厢房吗?打扫一下,正好给他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