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久别重逢
肖芳然会提到梅老爷子,算是在顾南乔的预料之中,毕竟她的目的一直都很明确。可是想到是一会事,听到又是另一回事了,哪怕是做了再好的心里建设,这会顾南乔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妈妈,春色满园最近一年多发展的很好,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了,演出成绩和影响力摆在那里,你有点过分主观了吧?”
顾南乔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语气中的不悦克制在若无其事的范畴之内。
“至于轻重主次,我心里当然有数,不过我是春色满园的核心成员,就要对这个戏班子负责。“旧梦计划”当然要好好准备,但这样的“准备”绝不能损害春色满园的利益,也不能有意去算计同一个剧团的成员,至于到底该怎么做,就不用你费心了。”
似乎没想到向来隐忍而不言语的顾南乔会在此刻提出反对意见,肖芳然不由得微微一愣,脱口的话也连带着停顿了。
不过这样的诧异仅仅维持的几秒,就很快被忤逆的怒气取代。
肖女士习惯了女儿的乖巧懂事,从没有深究这懂事的背后代表着什么,此刻她当然不会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回神过来之后,便是极为不屑的一声冷笑。
“怎么?经营这个戏班子的时间长了,你忘记了初衷是什么了吗......我让你把春色满园作为助力,在圈子里赚取地位和名声,可没让你傻到陷在里头。这个戏班子发展得不错又怎么样,能代表什么,嗯?——我告诉你,这仅仅只是你的一步平台,是你必须要有的跳板,并不是你的终点,在必要的时候做出取舍再正常不过。乔乔,你一直是很让我放心的,这次也不要让我失望,知道吗?”
顾南乔嘴唇上下碰了碰,许多话在唇齿间辗转,又生生被咽了下来。
她从来不是懦弱而无主见的人,面对肖芳然时候的诸多犹豫,不过因为很多事她自己还没有彻底想明白。取舍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最难的,尤其是这背后有着足以让人为之心动的利益,又掺杂了血脉亲情人伦道德,就更是让人左右为难了。
顾南乔这些年来一直在努力,最初是不甘心地想要证明些什么,后来是在肖芳然的鞭策之下想要夺回一些什么,到了现在这样的情绪早已渐渐淡下去,之所以还在努力,大抵仅仅因为心底深处的理想,是因为她想要实现自己的野心。
说穿了,肖芳然给予的压力背后,也有着相当诱人的一面。
——那是整个梅家的权柄。
没有哪个想要登顶的京剧演员可以拒绝风光和荣耀,不论是一呼百应的名满天下,或是万众瞩目的台上风光,都是对能力和实力的最好证明。顾南乔不屑于故作矜持,因为有足够的才气支撑,又有旁人所不能及的努力作为底气,她向来正视自己的野心,也认为自己理应当达到别人达不到的高度。
但为了得到荣耀该做到什么程度,这却是很难抉择的事情。
与那位不择手段的前男友不同,顾南乔的野心背后藏着的,是艺术工作者特有的清高,她渴求风光与荣耀,更渴求普世的认可,与其说是在为了金钱名利努力而驱使,不如说她是希望自己的东西被更多的人看到。
最好这种影响力可以突破时间的局限,给予后世某些影响,哪怕仅仅只是抛砖引玉,也要留下存在过的证明。然后再过几十年甚至更久,提起京剧青衣花旦,大家依然可以想到“顾南乔”这个名字,那么所有的努力都有了意义,她也就觉得甘心了。
所以某种意义上,顾南乔和沈宥是截然不同的。
沈宥达到现如今的高度,是因为他能把个人情感全部放下,为实现目的摒弃所有应该摒弃的。反观顾南乔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尤其是随着她和苏以漾的感情突飞猛进,共同经营的春色满园飞速发展,她早已经做不到果断,心也不知不觉地软了下来。
所以此刻,对于肖芳然的质问,顾南乔没有应些什么。
复杂的情绪堵在无所谓宣泄之间,这些犹豫没有必要跟母亲说明,也压根说不明白,电话中只剩下了断断续续的沉默。肖芳然像是在开车,在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可以听到呼啸的风声,这让呼吸声像是隔了很远,带着莫名疏离感,一切都显得不真切了。
或许是感受到了顾南乔态度里的闪烁,肖芳然的语气也跟着沉了下来:“你在哪,春色满园的演出应该结束了,你在老房子?”
顾南乔压抑着心底的千丝万缕,只是混杂着鼻音应道:“嗯。”
“好,把手头的事情放下,在家里等我。”肖芳然沉吟片刻,没有询问顾南乔的意思,而是直接给予一句通知,“梅家的事电话里不方便细说,不嘱咐你几句,想必你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一会去找你,半小时左右到,你准备一下。”
然后,还没等顾南乔说些什么,肖芳然就很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少了剑拔弩张的话语声,空荡荡的房间骤然安静了下来,除了穿堂而入的风声,只有回荡在电话里头的一阵忙音。
这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彻底扰乱了顾南乔的思绪,她开始控制不住地想起很多事情。那些因为与母亲许些时候不联系而被掩埋起来的事情随之清晰,连同肖芳然从老剧团离开的内幕,和与梅家的全部纠葛,也重新盘踞在顾南乔的心里了。
小的时候肖芳然的突然离开,一直是顾南乔的心病,多少个日日夜夜,她想起母亲的不告而别都会觉得难以接受,可是等她渐渐长大,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天真。
真正让人难以接受的,并不是肖女士的离开。
而是她多年之后忽然回来,把血淋淋的事实摊开放到顾南乔的面前,无所谓女儿怎么想,就一股脑地强迫她走上那条设定好的道路。
平等交流或者理性抗拒都毫无意义,在命运面前,很多事情都是不讲一点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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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南乔还记得再次见到肖芳然的那天,是她高一期末考结束的那天。
那一年新广市的冬天来得出奇的早,天气也比以往冷了许多,才到了十月末就显露出往年没有的寒气,枯枝落叶让整个城市尤其萧条,季节性的北风像是没有停息过,这样的低气温几乎没有任何回暖的迹象,一直冷到了十二月份,便是纷纷扬扬的几场大雪。
顾南乔期末考结束的前一天,正赶上连夜的一场雪。
第二天整个城市都裹在皑皑积雪里,马路有些泥泞,边缘位置依稀可见为了不阻碍交通而特意洒上的粗盐沫子。纯白色的雪花层层堆叠在地面上,一脚踩下去就会没过鞋底子,汽车车轮碾过的时候也会陷进去浅浅几厘米,然后又在反复辗转之下染上灰尘,雪色暗淡下来是有些脏兮兮的泥泞,被飞驰而过的车轮带了好远一段距离。
顾南乔背着书包,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
靠窗的位置算是整个车厢最不拥挤的地方,车窗开了一小道缝隙,有风吹进来,把现在回忆起来,她只记得公交车的窗户上凝结的厚厚一层霜气,那带着霜花的灰白晶莹剔透,把车窗外的城市街景遮盖得朦朦胧胧,好像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切,连带着听觉都多了莫名的恍惚感。
不论是街边的小贩叫卖声,还是车厢中三三两两的聊天声,全部在交错之后忽近忽远,又在传入耳朵里时成为她耳机里放着的京剧唱段中的背景音。虚虚实实的谈话声形成某种化学反应,让顾南乔恍若置身戏台子底下座无虚席的观众席,而人声喧哗当中,那道清丽婉转的青衣唱腔更为动人,字字句句都是柔情蜜意。
那正是在顾南乔小的时候,肖芳然带她练习最多的《西厢》。
从车站到老剧团的家属楼还有大概半站地路程,虽然算不得多远,可在北风呼啸的冬天就显得很难捱了。顾南乔用手裹着衣领,鼻尖冻得微微发红,校服外边套着的那件棉服显然不够抗风,衬得她纤瘦的身影有些单薄,像是要融在茫茫大雪里似的。
被风卷起来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又很快化成薄薄的一层水汽,呼啸的北风顺着领子朝衣襟里边钻,顾南乔只能用手掌按着领口,试图抵挡着顺着骨缝渗入的寒气,可是这样的取暖方式显然作用不大,反倒是把她没带手套的小手冻得通红。
又一阵寒风吹过,几片雪花飘过,可顾南乔没有感受预想中的寒气透骨,颈项间却忽然多了一丝温暖。
那是一条还带着温热的羊绒围巾,低调而高雅的暗红色,质地厚重而细腻。随风扩散的是围巾上散发的淡淡香水味,花香调的香水性感而妩媚,却不会让人觉得过分甜腻,而是透着莫名的冷清。
低头看了看那明显价值不菲的围巾,顾南乔微微一愣。
她心说,且不说这段路根本不会有人来接她,这会儿正是春色满园演出的时候,范陵初忙戏班子的事还忙不过来,怎么可能特意出来一趟?退一万步讲,哪怕真的是范陵初心疼自家小徒弟,瞧着天气冷忍不住出来迎她一段,或是老剧团家属楼的叔叔伯伯们碰巧路过,随手给邻居小女孩披盖些什么,他们也断然不会有这样一条围巾。
毕竟这物件虽小,可是品位明显高于附近的消费水平太多了。
顾南乔觉得有些诧异,下意识地想要看看这位突如其来的好心人到底是谁,可是还没等她回过头,对方就先一步开了口。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多穿点,感冒了怎么办......作为京剧演员,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护好自己的嗓子,抽不得烟喝不得酒,咳嗽发炎最伤声带——怎么,祖师爷赏你这口饭吃,你反倒不知珍惜吗?”
那个声音冷冷清清的,声线婉转而动人,其间却带着化不开的疏离。
就像是她这番话明面上是在意顾南乔,可语气间的关心没有几分,倒像是高高在上的说教似的。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顾南乔微微眯起眼,她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个声线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