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沈厌夜带着沈莲去明心殿和诸位长老谈论招收弟子的事了,无外乎就是几位长老设置一些考核的关卡,然后请沈厌夜定夺是否可行。
每五年,太乙剑宗都会统一招收一些弟子,而这些弟子的年龄无一例外的都很小,多是些散修的子女。而太乙剑宗身为数一数二的修仙门派,门槛自然是不低。长老们为了保证收徒的质量,第一道关卡便是让这些弟子们徒步登上登云阶,不得使用任何法术。
这一关极为考核弟子们的功力。登云阶虽然并非长达万丈,却也并不是换了任何人都能轻轻松松登上去的。若是没有足够的修为,恐怕还未登上三分之一便要虚脱了。
而对于那些修为足够的人来说,登云阶亦是考验他们心性的。无论是普通的散修还是即将渡劫的剑仙,习惯了法器和御剑的速度,很少有人会有那个耐心,愿意以脚步丈量长长的山路。故而登云阶一试可以筛去很多人,留下小部分的精英,接受下一道考验。
“……那些通过登云阶的弟子们将会由数位门内弟子带领,进入幽梦幻境。”因为沈厌夜之前并未接触过这些,华明长老很耐心地向他讲解,“那些通过了幽梦林的弟子将会被收入师门,吾等将探查其资质,决定是否将之收为亲传,那些没有被收作亲传弟子的,将统一由吾等门下的亲传弟子教授。”
沈厌夜点了点头。幽梦幻境并非一处真实之地,而是灵力所化的道境。想要进入幽梦幻境,该人需要龟息入定,切断五感六识。在幻境中,他们的心障会被放大,变成鬼魅与他们缠斗。因为那些鬼魅是灵体所化,所以并不会给人造成什么危险。更何况有诸位核心弟子护法,以防意外发生,应该没有关系。
“多谢诸位长老对门派之事的尽心。”
沈厌夜真诚地向他们道谢,而诸位长老自然是笑着说些“不敢当”之类的话。虽然当初他曾经向无极长老许诺,自己会挑起掌管门派之事的重任,但是事实上自己只是坐在宗主之位上而已。等到这些长老拿定了主意,他只负责提提意见,然后继续交给长老们实施。
“诸位长老不必推辞。各位多年来对太乙剑宗所做的一切,厌夜无以为报。”
话语完毕,他露出了一个诚挚的微笑。只是眉梢的弧度略微放缓了,但是相比起平时他沉静淡然的神色,已经给那张脸增添了几许灵动之色。长老们纷纷回以笑意,只是站在无极长老身后的玉铃儿却用十分复杂的眼光望着坐在首位之上的少年宗主,那是她自小就倾慕的人。
沈厌夜很少在外人面前表露自己的心思,亦很少微笑,俊俏的五官镶嵌在一张过于淡然的脸上,让人难以生出亲近之感;故而他今日总算露出了点平易近人的表情,在场的所有人大概都认为他真的心情极好。
但是玉铃儿却知道,她的师兄其实并不是那么冷的人。
只要面对着他身后那位红衣的剑灵,他身周清寒的气息就会收敛,像是阳光下渐渐解冻的冰湖。她渐渐地明白,除了打坐与练剑之外,沈厌夜也会安慰人,也会长篇大论地和人谈话,也会毫无顾忌地对人露出温柔的笑意。
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剑灵身上。红衣的男子静静地站在沈厌夜的身后,温润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的主人。即使他获得了一个人类的名字,甚至让宗门内许多人对传闻中凶煞嗜血的劫火剑灵有所改观,但是他始终未将自己融入人的圈子。他一直游离在外,目光只看向一个人的身影。
令人无奈啊……
少女叹了口气。声音虽然轻,但是她就站在他师父的身后,无极长老自然也是听到了她的叹息。老者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却不知她看的是沈厌夜,还是沈莲。
于是老者也在内心叹息了一声——毕竟儿女情长,自己的小徒弟终究也不过是个少女,为情所困也很正常,只是对于任何女子来说,沈厌夜从来都不是所谓的如意郎君。
……………………
广招门徒之日定在了两个月后,而这两个月间,沈厌夜的生活没有什么改变。这些日子很太平,宗门内部没有再发生那种类似于一年前的诸多弟子接连失踪的重大问题,凌霄剑派、栖霞阁这两个太乙剑宗的死对头在那次继位大典,容秋被废了全身修为和道基后,他们也就学乖了,一直和太乙剑宗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其他门派,比如清微派、落星宫中,不乏有与太乙剑宗弟子、长老们交好的,因此他们时常来这里探望好友,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事情。
沈厌夜经常拿着几卷道经,在乾陵峰后山的亭子里坐着——当然,他的佩剑,他从不离身。劫火剑的剑灵有时会出现在他身后,在他看累了的时候陪他聊聊天。
沈厌夜经常一坐就是一天,即使日薄西山、星辰升起,他有时亦不会回到寝居。沈莲劝说了几次无果,也就放任不管了——反正他的主人是明虚期的修士,哪里有那么柔弱呢。
他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了沈厌夜,出乎预料地,他再一次收获了主人的微笑。沈厌夜不会为任何称赞所动容,除了对于他修为和力量的肯定。
自从沈厌夜交会了沈莲如何和其他人相处之后,太乙剑宗里的许多人倒也不是那么怕他了,尤其是乾陵峰的那些侍女,她们和他接触的算是整个宗门里最多的。
“沈莲公子对宗主倒是上心。”侍女长红萼看着他,美丽的眸子里满满都是叹息,“不过,这样也好。有个人能关心宗主。我们知道宗主天资惊人,仙骨天成,但是……他终究还未及弱冠。宗主从小就是冷冰冰的性格,除了玉姑娘,整个门派里也只有你他说说话了。”
沈莲本想说,他会永远保护主人,但是他的主人并非那种需要被人护在身后的存在。然而,他是沈厌夜的佩剑,他的使命就是保护好自己的主人。
“我会永远站在他身边的。”
沈莲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出下半句,只是唇边露出了一丝情绪莫辨的笑意,暗红色的眸子里一闪即逝过一丝妖异的光芒,以及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占有欲。
——沈厌夜给了他那么多温暖,让他贪恋上了留在他身边的感觉,因此他是不可能放手的。
——没有人能摆脱劫火妖剑。即使是剑灵立下剑符、奉上忠诚的主人。
……………………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间招收门徒的日子便到了。沈厌夜本想每一关都亲自过去审查,但是诸位长老考虑到他身为宗主,应有一派之主的样子,若让大家看到太乙剑宗诸事都需要宗主身体力行,亲自探查,还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在登云阶、幽梦幻境之试进行的时候,他也只是负责听取一下情况。等到所有通过试炼的新弟子们的名单被确定下来的时候,他才会露面和他们相见。
登云阶一关由青鸾长老的首徒碧琼把关,而幽梦幻境一试却需要更加谨慎。虽然那幻境里所感所遇皆为虚幻,但是如果被长久地困在幻境之中,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故而沈厌夜安排了眀渊长老的亲传弟子楚离、华明长老的独子玄云、以及玉铃儿这三个在年轻一辈的弟子中修为算是比较高的人为那些进入了幻境的弟子们护法。同时他亦是安排了一些门外弟子来回巡逻,以防发生不测。
通过登云阶一试后,诸多求道者只剩下数百人。太乙剑宗派人将他们安顿好、让他们休息了几日后,便在楚离、玄云以及玉铃儿的带领下来到了明镜台。虽然楚离与玄云都比玉铃儿年长,但是玉铃儿毕竟是无极长老的弟子,因此他们不得不叫她一声师姐,以她为长。
“各位师弟师妹,恭喜你们走到了这里。如果今日你们能够渡过心障的考验,那么我们就正式成为同门了,届时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我名玉斛,而这两位分别是你们的楚离师兄与玄云师兄。今日我们三人将带领其他兄弟姐妹,为诸位护法。”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其实感到有些陌生,因为这个名字伴随着太多不好的回忆。玉斛才是她的真名,而铃儿则是无极长老取的。这般庄重的场合,“铃儿”二字显然有些不合适,故而她只能选择自己的本名。
玄云和楚离一身道装,白衣广袖,端是飘逸非常,然而这位看上去外貌仅仅停留在十六、七岁上的少女却站在他们面前,代替他们出言,诸人不由得议论纷纷。此时此刻,少女的脸上并没有在沈厌夜、无极长老面前才会出现柔弱的表情。
——沈厌夜面对沈莲时是另一幅样子,而她面对沈厌夜时,亦不是她面对其他人的样子。
少女并未穿着那身翠绿色的衣裙,而是如同玄云和楚离一样,身着一袭飘逸的白色道袍,乌黑的长发被白玉冠束起。少女并未施妆,浑身上下的饰品除了冬玉挂饰和额前坠落的银色流苏,便再无其他了。这一身打扮让她看上去有些清冷而严肃,甚至与沈厌夜有些相似,让人只敢远观,并不敢亲自上前与她攀谈。
“明镜台向来是入门弟子们考核的最后一关。地上的阵图会将你们送入自己心中的幻境,在那里你们会遇见自己最放不下的事情。”玉铃儿说,“如果你们能够成功走出幻境,那么我们从此便是同门了。”
诸人听到她提起阵图,下意识地往脚下看去,只见白玉雕琢而成的地面果真如同明镜一般光滑。地面上隐隐浮现出银色的纹路,因为和白玉的颜色有些相像,故而并不明显。有些目力极佳的人盯着地上的阵图看,没过多久便觉得头晕眼花,神情恍惚,像是被勾了魂一般。
而在这人群之中,一个身着明黄色衣衫的女子闭上了眼睛,入耳的都是其他修士们兴奋的交谈:
“你们知道吗,这明镜台的阵图,据说是太乙剑宗的执法长老顾清风画的呢!”一个年轻男子兴奋地说着,显然是为自己比其他人知道的多而感到自喜,“据说历代执法长老都是太乙剑宗中法力修为最高强的那位长老!”
“顾清风?那个游世的散仙?”周围显然有人被吊住了兴趣,“可据说他修的是剑道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告诉你吧,我的表姐就是这里的弟子,这可是她告诉我的——其实顾清风最精通的不是剑术,而是阵图之法!传说他当年……”
……
诸人议论纷纷,而玉铃儿并没有阻止。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那个黄衫女子的身上,略有些诧异地挑眉。
在一片喧嚣中,她略略低头,但是玉铃儿还是能看清她的容貌。她的容貌精致而美丽,但是她低眉垂目,脸上的表情却蒙蒙如同烟然,仿佛她和周围的人并不存在同一个空间里,但这并不是玉铃儿惊讶的地方。比起其他修士,她的身上少了几分修仙者应有的清逸,却多了几分端庄和贵气,像是凡世的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女儿。玉铃儿心下一动,一道气息向她笼罩了过去,而反馈回来的气息却让她更加失语。
——这个女子,体内有内力,却并没有一点点的修为!
凡世之人,但凡身怀内力者,都会些武功,但是登云阶是何等的漫长,若没有修为支撑,想爬上来根本难如登天!
一身白色衣袍的少女略略皱眉,目光停住在黄衫女子的脸上。不管怎么说,她通过了登云阶之试——要么是用了什么作弊的手段,要么就是她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力和毅力,完成了许多修士们都做不到的事情!
“玉师姐?”
楚离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注意,少女才注意到大家都渐渐安静了下来。在玉铃儿的示意下,大家就地打坐,进入龟息的状态,那黄衫女子也坐了下来。玉铃儿又多看了她两眼,然后对她身后的两人道:“我们开始吧。”
像是一阵风吹过,三人的身影瞬息间移动到了阵图的三个阵眼之处。三人互相点头示意,然后同时起手结印。阵眼被启动,那法阵瞬息间白光大盛,银白色的雾气自阵图之中渗透出来,将在场的所有人包裹,亦是将原本有些刺目的阳光遮盖了起来。
周遭的人只觉得原本跳动在眼皮之上的日光忽然消失了,然后整个人灵台一清,便置身在了不同的地方。有人看到的是饿殍遍野、山穷水恶之景,有人看到的是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之象。男子看到的,多是自己功成名就、权倾天下,或者渡劫飞升之后的场景;而女子多是看到与自己相守一生的如意郎君,因为他们最在意的事情,就是他们的心障。
尽管与主张断情绝爱的清微派不同,太乙剑宗支持弟子们拥有心上红尘,因为无尘无垢虽然是修士们毕生的追求,但是心中留有一点红尘,才更接近道法自然。留有一点尘念并不意味着被那尘念束缚住内心。人没有尘念,便没有前进的动力,但是当尘念变成心魔后,便会阻碍修士们对道的追求。
为心魔所困,修为散去事小,走火入魔、魂归往生事大,故而太乙剑宗设此关卡,意义十分重大。
在所有人都进入了心中的幻境之后,雾气渐渐地散去了,阳光再次照射进来,玉铃儿三人依旧未从阵眼上走下来。他们需要以自身灵力维系整个阵图的运作,而其他一些负责巡逻的门外弟子们则来来回回地逡巡着,若见到有人面露极端痛苦之色、咳血泣血,便会将他们从幻境中唤醒。
没过多久,就有人坚持不住了,他们接二连三地被弟子们带走,而那黄衫女子却始终坐在原地,闭上眼睛,脸上的表情没有痛苦喜悦,看样子倒是没在心障里受什么苦。
玉铃儿以为她会在第一轮败下阵来,没想到日头渐渐偏西,周围的候选弟子们也有四分之三被断定为失格,那黄衫女子却依旧稳坐原地。这幻境能将任何人推入他的心障——无论功力高低、修为深浅,故而玉铃儿其实有些担心她。并不出于别的,她只是不想看到有人被自己的心障的投影创伤,毕竟她没有修为,因此她还让人去特意注意她。不料,等试炼结束后,那女子才睁开了眼睛。她成功地渡过了心障!
“恭喜各位,你们已经通过了考验,从此以后大家便是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了。”玉铃儿带着笑意的声音传遍了全场,“接下来,会有师兄师姐们引你们回去休息。等各位修养数日,便可面见宗主和诸位长老。若能得一位长老的真传,当真是不甚荣幸之事,还希望大家珍惜。”
在场上剩下的只有百余人,此刻听到玉铃儿的话,都十分开心。性子欢悦些的便喜形于色,而性子沉稳的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玉铃儿交代人们将大家带回去休息时,又多看了那黄衫女子两眼。
而这一次,她对上了她的目光。那女子有着一双美丽的杏眼,眸光流转,果真带着些高贵之气。玉铃儿并不怎么涉足凡世,对凡世的了解也仅限于一些被招入门派的弟子们的描述。他们说凡世的那些王公贵族们,一个个趾高气昂,颐指气使,但是黄衫女子的目光之中却并不见傲气,反而对玉铃儿露出了一个友好的微笑,仪态端庄,落落大方。
玉铃儿向她颔首。短暂的目光交接后,两人分别看向了别处。那黄衫女子和其他几个女子一道,被带去了女弟子们居住的月栖山,而男弟子们则被带去了日曦谷。玉铃儿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对站在一旁清点名单的楚离道:“楚师弟,那个黄衫女子……”
楚离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顺着玉铃儿的目光看了过去。大概是其他弟子们都穿的是黑色、白色,那一袭明黄色的衣裙在一片黑与白之中显得有些显眼。
“我只有新进弟子们的名单,但是我却并不知道他们的脸啊。”楚离笑道。
“你是负责记录他们姓名的人,他们进入山门之前都要和你打个照面的。”玉铃儿说,“这么特别的人,你居然对她没有印象?”
“好吧……说不过师姐你。”楚离摊了摊手。她说的没错,他的确对这位女子也有些印象,毕竟在她要求接受入门试炼时,他还好心地提醒过她——因为她的丹田气海里,没有一点修为。
“她叫凤兮,年方二十。”楚离说,“她自言是凡世一武林世家的女儿。家业由她的兄长继承,她自己跑来修仙。……唉,也真是胡闹。二十岁了才开始修仙,连炼气期都不是啊。”
“话不能这么说。”玉铃儿道,“我倒是觉得她的表现出乎我预料。没有任何修为,居然还能渡过两道关卡,说不定不是个寻常角色。……楚师弟,你为何那么看着我?”
“也没什么,总觉得师姐的注意力终于也能放在其他人身上了。这才对嘛,不要总看着宗主,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楚离看上去吊儿郎当有些没有个正形,但是他善于洞察人心思,更何况玉铃儿对沈厌夜的心思整个宗门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沈厌夜在场时,玉铃儿就打扮的漂漂亮亮,与其像是个修士不如说像是个凡世的少女。而沈厌夜不在场的时候,她俨然就是一副师姐的模样……
……当然,再过几年,等她出落成一个成年女子时,恐怕真的就像是大师姐了吧?现在这副样子,总感觉哪里不对呢。
玉铃儿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余光瞟见玄云也向这边走了过来,她转过身去,对两位师弟道:
“今天辛苦你们了,回去早些歇息吧。明日我们便将名单呈给长老们和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