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碗汤(九&十)
元嘉很想告诉女帝,这些自己都明白,然而就是明白,所以才更看不开。曾经深爱他到委屈自己的谷雨和现在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的女帝,这之间的落差太大,他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接受。
见元嘉神情萎靡,女帝微微一笑,正要说点什么安慰他,突然何尚宫走了进来跪下禀报:“陛下,王夫不知为何突然晕了过去!”
“什么?”女帝噌的站起来,关心道,“可有传太医?”
“已经传了,但还未诊出是何病症,王夫身边的太监就来告知了奴婢,奴婢心想,陛下肯定是要知道的,是以便直接进来了。”
“摆驾。”女帝起身便走,走了两步又觉得颇有不妥,回头对元嘉道,“朕看完王夫就回来看你。”
元嘉努力扬起笑容:“恭送陛下。”
然后他就坐在原地,一语不发,一直一直等下去,从下午等到傍晚,从傍晚等到天黑,这时女帝身边的宫娥前来传话说陛下有事来不了了,让元宫君不要再等。
但元嘉没有听,仍然坐在那儿,又从天黑等到了深夜,深夜等到了天明。第二天一早,他的黑眼圈大的可怕。被唤进来的随侍太监来为他梳洗更衣的时候都被吓到了,连声问他可是身子不适。
元嘉摇摇头:“王夫昨儿可好些了?”
随侍太监小心地观察了下元嘉的脸色,才轻声道:“回宫君,王夫他……据说是有了身孕了。”
元嘉手里的调羹啪嗒一声落在粥碗里。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女帝登基数年一直膝下无子,后宫诸多美男都是挤破了头的想要为女帝产下长女,可没想到最后成功的会是王夫。她名正言顺的丈夫。
“宫君,宫君您还好吗?”小太监见元嘉受到太大刺激,忍不住担忧地问,又安慰道,“宫君不必焦急,陛下最是喜爱宫君,想来要不了多久,宫君也能如愿怀了龙胎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元嘉竟然已经接受了这个世界里男人生子的设定。有时他甚至会埋怨自己为何迟迟不能受孕,除了王夫那儿之外,他这里可是女帝来的次数最多的地方,为何他就是不能有喜呢?
他们在一起纠缠了三世,但每一世都没有孩子。入境乍闻王夫有孕,元嘉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他吩咐道:“派人去王夫那里通报一声,就说我身体不适,无法前去问安,请王夫恕罪。”
小太监的表情不是很赞同。王夫刚传出有孕,元宫君就托病不出,这不是明晃晃的告诉别人他跟王夫不和吗?可主子的决定哪里是他这样的下人能更改的。
元嘉一个人坐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也无法想象谷雨曾经是怎么度过那可怕的几年的。而他现在只过了半年都快要受不了了,他怎么能坚持下去?
王夫有孕,女帝自然大喜过望,自那以后,连着三个月未曾踏足后宫,即使是来了,也只是在王夫殿中歇息。唯一还能被女帝想起来的就只有颇得圣宠的元宫君了,一是因为王夫非常重视腹中龙种,将后宫事务全权交给了元宫君打理,二则是女帝对元宫君的赏赐仍然没有断过。所以那些想看元嘉失宠的人未免失望。
元嘉得了后宫大权,掌了凤印,也并没有恃宠而骄,而是沉默地把一切事情都办得好好的,不让王夫有后顾之忧。于是慢慢地他跟王夫之间不和的传言也就被打破了,若真的不和,王夫能舍得把大权交出去?而元嘉也不趁机揽权?
这两人倒是和其他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宫君面首不一样,虽说不能算是什么朋友,但却绝不给对方拖后腿,都把女帝当成最重要的人,如果一切都是为了女帝的话,那么他们即使是情敌也能友好相处。
女帝不在的时候,元嘉就会去看望王夫,然后盯着王夫的肚子出神。男人怀孕,这在之前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但在这个世界里,这才是正常的。元嘉曾经觉得这很可怕,也觉得自己不想怀孕。可是当他看到女帝对有身孕的王夫多么温柔疼爱,又是多么看重他腹中孩子的时候,元嘉才感到寂寞和悲伤。
他也想要一个和女帝的孩子。
王夫很好相处,两人在一起聊天,大多数话题都围绕着女帝。从王夫身上,元嘉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缺点和不足,同时也为这个男人对女帝的真心感到动容。
那是他都做不到的地步,但这个男人却做到了,甚至甘之如饴。女帝临幸他人,宫里每年都要进来年轻俊俏的男子,王夫不再年轻了,即使他容貌依然俊秀,可是比起那些水灵灵的少年,他又能排到哪儿去?但这么多年,惟独一个他在女帝心中屹立不倒,这是为什么?
自有他的过人之处。
越是和王夫相处,元嘉越是能明白当初女帝所说,他和王夫在她心中地位不同的事。没错,他是才华横溢,颇得女帝心仪,但王夫对女帝来说更重要,这是现在的元嘉远远比不了的。他不想嫉妒,因为他是真的不如王夫。
真心不如。
就这样,女帝也逐渐发现,随着王夫的肚子越来越大,元嘉仿佛也乖巧懂事了许多。不再像以前总爱旁敲侧击地问她到底是喜欢王夫还是喜欢他,或是两个人在她心中谁的地位比较重了。对此女帝很是满意,她看中的人,必须要懂事,大度,宽容,如此才当重任。
因为肚子太大,到了临产前,王夫已无法下地走动,只能日日躺在床上,一举一动都小心到极点。
宫里不乏想要害他的人,如果不是元嘉几次三番解救,他怕是早就带着腹中孩子一起死了。
也是接手宫中事务后,元嘉才明白,那些看着貌美如花的美人,其实个个都是蛇蝎心肠。当他们下手害人的时候,那可怕的手段,往往连他这个看过无数恐怖片的现代人都感到恐惧。
王夫宫中有不少他人的眼线,元嘉都一一将其拔除。他看着王夫的肚子,日渐沉默。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在这个世界里,男人生产的难度非常高,稍不注意便会一尸两命。王夫年纪颇大,身子骨又素来柔弱不好,虽然怀胎中一直在补身体,但仍旧承受不住生产的煎熬。
女帝在殿外等了许久,但已经过了两天两夜,王夫仍然没能产下皇女。
这个消息基本上已经证实了最后可悲的结局。
元嘉待在里面陪着,这是王夫要求的。第三天夜里,已经疼得失去了理智的王夫被灌了一碗参汤后竟恢复了神智,他抓着元嘉的手,问他:“元宫君……你、你可心仪陛下?”
元嘉望着这个男人,嘴唇动了动,说:“是的。”
“那么,若是我死了,请你、请你保护好我的孩子……并且、并且替我照顾陛下……”王夫说着,眼角流出泪水。“我怕是不行了……这几个月来,你掌管……后宫事务,我,我都看在眼里,我已跟陛下说过,若是我、若是我死了,便立你为帝君……到时候,还请你……多多……多多照拂我的孩儿……啊——!!”
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传来,生孩子有多么痛苦,没有感受过的人根本不知道。混乱中王夫松开了元嘉的手,元嘉傻傻地站在一边看着,看着这个男人即使疼到撕心裂肺也拼死想要让孩子活着的伟大。
第四天早上,王夫终于成功产下嫡长女,而后永远合上了眼。
女帝并没有流泪,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表情。但元嘉知道她心中难过,定然十分伤心。
王夫葬入皇陵之后,女帝将小皇女记在了元嘉名下,并让他来抚养小皇女。这基本上就已经表明了态度,元嘉知道,那个位子迟早是自己的,继续像是上一世,他的皇后病重死去,接任的是谷雨一样。
小皇女满月那天,女帝跟他说了想法:“王夫离世之前跟朕说过,若是再立帝君,你是不二人选。”
元嘉抱着刚刚入睡的小皇女说:“我知道,陛下放心吧。”
女帝对他笑了一下,但那笑容很浅很淡,并没有达到眼底。然后她的目光就宁是在小皇女身上,深沉而悠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快的,立帝君这件事就被提到了明面上。元嘉出身不低于先王夫,人才也是极好,后宫诸事也一直由他打点,事事井井有条,所以基本上没有异议。
小皇女百日宴之后,女帝就命人开始准备封君大典,从此以后,元嘉就成为了她名正言顺的王夫,而小皇女则被立做了储君。
当上王夫后,元嘉便真真是后宫独大了。女帝素来不重欲,所以一个月里,如果说踏足后宫十次的话,那么其中至少有七次是在他殿里的。
元氏一族出了个王夫,这是天大的荣耀,元嘉自己却没什么感觉,有时候他恍恍惚惚想起上一世,都觉得很遥远。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立谷雨为后,这就已是一种天大的荣耀,但事实上谷雨并没有多么开心——就像他也没有多么开心一样。
当上王夫,元嘉每天都有事情要忙。忙着忙着他才发现,原来这并不是一种荣耀,反而是一种负担。但奇怪的是,他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负担,并且努力想要将其做到最好。
为的不是这个身份,也不是自己,而是女帝。
他希望这个女人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没有忧愁烦恼,他希望在她下朝来看他的时候,不必为后宫诸事操心,他希望她……希望她平安,顺遂,快乐。
他的要求竟然已经降到了这么低。
小皇女日渐长大,慢慢地开始学说话了,宫里的新人仍然在一年一年的进,但人数都不多,而且也没几个得宠的。女帝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小皇女身上,有时候元嘉甚至会觉得,女帝之所以经常来他这里,小皇女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女帝膝下子嗣凋零,只有一名皇女,大臣们连番上书,请求女帝破例进行民间选秀,充盈后宫,以期为皇室开枝散叶。
毕竟子嗣不丰可不是什么好事。
女帝对此不置可否,于是大臣们便求到了王夫这里来,其中以元氏一族为重,谁叫王夫就出自元氏呢?
元嘉坐在主位上,听着下面的母亲苦口婆心地劝慰自己,让自己进谏,请求女帝选秀。他听着听着,有片刻失神。
上一世他倒是没有给过谷雨这样的事情,因为他身边美人无数,根本不需要再有人劝谷雨来进谏让他选秀。但如今这事儿落到了他身上,元嘉才觉得,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平和自然。
他没有办法做到跟元王夫一样的境界,想起宫中要进新人,他仍然会感到难过,心口闷闷的,酸胀难忍。
小皇女刚刚学会走路不久,已经不喜欢人抱了,元嘉就看着她在殿中走来走去,小步子迈的挺稳,虽然走的有点快,但也没摔着。
看到元嘉注意小皇女,元氏族长叹了口气,说:“嘉儿,如果可以,娘也希望你能椒房独宠,但如今你入宫也有两年了,却仍无所出。若是你再不劝诫陛下选秀,你可知道,朝中大臣们会在背后如何编排你呀?若是史官给你记下一笔善妒之名,百年之后,那便是臭名远扬了!你不是普通宫君,你是王夫,是帝君,是陛下的丈夫,你要做的事情,很多时候,就算你不想,也必须去做,你明白吗?”
元嘉很想告诉他,我知道的,我知道朝中大臣在背后会如何编排我,因为曾经……他们就这样编排过谷雨呀!无所出的皇后和王夫意味着什么?没有人会因此把你拉下王夫的宝座,但是你必须大度,必须宽容,必须主动提出容纳新人来为皇帝开枝散叶。
而谷雨不就是因为不肯这么做,才被朝臣弹劾,又被自己痛斥的么?
元嘉心痛如绞,他每日都在这样的折磨中度过,真不知这样的日子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每天看到女帝,他便觉得心满意足,可是女帝一旦不在身边,他便觉得诸多痛苦,百般折磨。
最后,他只能对母亲说道:“此事我会跟陛下商量的,母亲放心吧。”
元氏族长又宽慰了他几句,这才起身告退。之后元嘉就一直处于失神状态,魂不守舍的,连小皇女巴着他的大腿要爬上来都没注意。
晚上女帝来了,见他心不在焉,便问道:“怎么了?”
元嘉一愣:“陛下叫我?”
“朕是问你怎么了。”
元嘉先是笑了一下,然后屏退左右,把小皇女交给何尚宫抱出去,才讷讷地道:“其实也没什么……”
女帝握住他的手:“若是没什么,你平时看着朕的时候可不会这样失神。是不是皇女今儿又淘气了?”
“怎么会?小孩子淘气是天性,再说了,淘气点好,我怕她以后会跟陛下一样变得这么严肃,那可就不好了。”元嘉强颜欢笑打趣道。
女帝微微挑眉:“朕这样严肃不好么?朕还以为你很喜欢。”
元嘉的脸悄悄红了一下,而后道:“今日我的母亲入宫来找我,让我劝诫陛下……早日选秀……”
他在心里期盼着女帝能拒绝,或是二话不说地告诉他,她不会再有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
曾经的谷雨,应该也是想听到他这么说的吧?但是他让她失望了。
可谷雨跟他不一样!谷雨坚持而固执,如果她心里真心爱他一人,是不会再跟其他男人在一起的!元嘉觉得自己应该抱点希望,所以他嘴上虽然说希望女帝选秀,但心底其实是不乐意的,甚至期盼着女帝能断然拒绝。
然而他失望了。
女帝沉吟了几秒说:“他们竟然找到你这儿了。今年选秀尚未开始,他们便急着要从民间开始,不过后宫的确人数凋零,朕又只有大皇女一个孩子,民间选秀也不是不可行。”
说完,她握住了元嘉的手,安慰道:“你尽管放心,在朕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无论日后如何,朕都只喜欢你一人。”
她说这话时是真诚的,可就是因为她如此真诚,元嘉才更觉心酸。
这都是他曾经跟她说过的话。虽然没有完全重复,但也大差不离。所以这就是上天给予他的报应吗?让他深爱的女人,把曾经他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字不漏的,还给他?
让他也尝受她曾经的痛苦和难过?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老天成功了。
此时此刻元嘉脸上的笑和哭一样。他知道女帝跟自己是不同的,他那个时候,与其说是迫不得已,还不如说是难以抗拒美色|诱惑。所以那时跟谷雨说的话,一半真心,一半搪塞。
而女帝跟他说的是完全真心。因为以后即使入宫再多男子,她也不会为他们心动,更不会因为他们的好皮相而动摇。最重要的是,她没有以前的记忆,她身为一个皇帝,真正意义上的皇帝,能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已经足够证明了她的真心。
但是,他却更觉难熬。
见元嘉仍旧是愁眉不展,仿佛帝王的承诺并没有打动他,女帝略感奇怪,除了刚开始元嘉有点不讨喜之外,此后的他一直都十分乖巧伶俐,办事水平也不下于先王夫,所以这是怎么回事?女帝想着,捏起了元嘉的下巴,问:“你不相信朕的话?”
“信。”元嘉吸了吸鼻子,忍住眼眶酸涩的感觉。最后,他纠结许久,仍然没有说出陛下,我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
谷雨是不愿,他是不肯。
他欠她的。
可是越想越是难过,站起来的时候眼睛一黑,不知今夕是何年,一头栽倒。好在女帝眼疾手快拉住他,否则元嘉可能要毁容了。
等到他醒过来,就看见女帝坐在床边,脸上的表情似激动又似深沉,美眸幽远地望着他。元嘉愣了下,问:“陛下,我怎么……”
“别起来,躺着。”女帝又把他给摁了下去,碍于男女力气悬殊,元嘉毫无抵抗能力地被摁回床上。他狐疑地看着女帝的表情,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好久没看到陛下这样外放的情绪了……
“都多大的人了,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子都不知道,还整天让皇女在你身上爬来爬去,日后你可不许再碰她。”
元嘉一脸痴呆地听着女帝说话,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有了,他震惊地张大嘴巴:“陛下的意思是,我、我……”
“你有了身孕。”
“恭喜王夫!贺喜王夫!”何尚宫带着一堆下人笑眯眯地下跪行礼贺喜。
女帝摆了摆手:“下去吧,重重有赏。”
“谢陛下。”
直到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元嘉还有几分不敢置信,他们在一起很久了,从未刻意避孕,元嘉也一直很小心自己身边是不是有害人的东西,但就是不能怀孕。后来他想,也许这也要看缘分的,有了小皇女后,他一颗心都搁在小皇女身上,渐渐地也就忘了这茬儿了。补身子的汤药喝了不少,有没有效果倒是一直没问。这阵子身体状况不错,与以往没什么差别,他也就没在意。
这个世界的男人没有大姨妈,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竟然……元嘉面色复杂地摸着肚子,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也会有怀孕的一天……这世界太他妈玄幻了……
女帝摸摸他的脸,说:“这是个好消息,你不是不喜欢朕选秀么,如今你有孕,朕也就有堵那群老古板的理由了。”
“啊?可是……”
“以后选秀,可以以后再说,但今年是不用了。”女帝难得温情笑笑,捏了捏掌心元嘉的手,“咱们就这样,不也挺好么。”
元嘉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然后对着女帝笑了:“是啊,挺好的。”
以后怎样,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他现在,只想抓住这个女人,再也不让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