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碗汤(七)
面对罂粟的讽刺,玄寂并没有发怒,他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似乎已是完全的心如止水了。
白月究竟没忍住,低低地叫了一声:“蔚哥哥……”
蔚是玄寂的俗家姓名,以往他总是默认白月如此唤他的,可这回他却退了两步,淡淡地道:“贫僧法号玄寂,请师太勿要唤错。”
白月心底一片凄凉,她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你还在怪我么?海棠的死……”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这是玄寂的回答,随后他飞身上了擂台,面对清欢双手合十,“小施主请高抬贵手,饶过这些无辜人性命。”
“你打得赢我么?”清欢问,“打得赢我再说。”
“输赢又有何意义,小施主若是想杀我,只管动手便是。”若他一条命可以换来其他人的生机,玄寂是心甘情愿的。
岂料罂粟听了却冷笑出声:“真是个悲天悯人的大和尚,怎么,你这是要效仿佛祖割肉喂鹰不成?又不是没杀过人,装什么慈悲样儿?”似是嫌刺激的不够,他语气愈发的阴森了。“当日你一掌击碎海棠心脉,却也不曾见你如此心善!你那如花似玉的老相好是人,海棠便不是人?她还是你的恩人!似你这等恩将仇报之辈,却在这里空口大谈什么普度众生,我呸!”
听了这一连串的骂,清欢笑了,罂粟的性子挺不错的,就是嘴巴损了点儿,人玄寂跟白月分明没半点私情,可到了他嘴里,被他这三寸不烂之色一说,竟全变了味道。
白月听得粉面通红,羞恼交加,竟持剑朝罂粟刺来:“你这满口胡言的妖孽!”
谁知还没来得及上台,便被玄寂宽大袍袖挡住。白月禁不住那力道,整个人都不禁往后倒去,蹬蹬蹬退了几步,幸而得到师姐妹的搀扶才险险站定。而站定后,她面色苍白,望着玄寂的眼睛有着震惊与哀伤。明明还是她的蔚哥哥,可为什么又感觉再也不是她的蔚哥哥了?白月的唇瓣微微抖动着,整个人都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罂粟也很意外玄寂竟然会阻止白月,正要再损他两句,玄寂却开口了:“若论武功,小施主更胜一筹,贫僧无法与之匹敌。”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若论当今世上谁武功第一,那毫无疑问便是玄寂大师,可这会儿竟连玄寂大师都对这小姑娘甘拜下风,那谁还能制得住她?
玄寂此人高风亮节,会承认不敌也在清欢意料之中。她突然笑了:“听闻和尚你自小练就一身铜皮铁骨,百毒不侵,又有佛光普照,乃是佛陀宠儿,不如这样吧,你跟我走,我就放过这些人,你说好不好?佛曰,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牺牲你一个,拯救这么多人,很划得来吧?”
此时玄空大师道:“师弟不可!此女乃是魔教中人,非我族类,不可相信她的话!”
听到那魔教中人四字,玄寂眼底愧疚满溢,当下便点了头:“贫僧跟小施主走就是。”
“师弟!万万不——啊!!!”
玄空大师一句话没说完,整个人就从座上栽了下去,竟是摔得口鼻流血,身子骨儿还轻轻颤着。
清欢很久没当坏人了,她往前走了两步,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老和尚,我与玄寂说话,管你什么事儿?还是说你要留下玄寂,却要这在场所有人都给他陪葬?”
她出手之快,无法用言语形容,因为在场英雄豪杰无数,竟无一人看穿她的动作,以及她又是怎样让玄空受伤的。
玄空大师亦是能排名江湖前几名的厉害人物,可在这小姑娘手下,竟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众人毫无疑问,如果她想,他们今天可能就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所以如果有活命的机会的话……即便是要以玄寂大师为代价,他们也不会吭声。
“好了,咱们走吧。”
走?罂粟以为清欢是傻了。“武林盟主的位子你不要了?”
“你呀,看着挺聪明的,但净干些傻事儿,这些人哪里是要推选武林盟主,不过是想将窥天教一网打尽罢了。教主爹爹可不像你这样傻,他是不会来的。”谁知道罂粟会这么冲动呢,又想给海棠出气,又想立功,睁着眼走进人家的陷阱里。“你帮我把他带走。”
不知为何,罂粟在清欢面前竟不敢乱说什么,他委屈的瞥了清欢一眼,转而对着玄寂冷哼一声:“还不跟上?”
因为清欢在,所以在场也无人敢阻拦,只能眼见一顶飘逸软轿不知从哪里来,飘到了台上,罂粟上了去,却用绳索捆绑住玄寂,让他只能徒步跟随,不一会儿便没了踪迹。
“我叫簪花,从今日起,我便是窥天教的左护法,你们有什么不满的,只管到窥天山来,我在那里等着你们。”
说完,她回头望了一眼南海派的女尼。“只要忍住十五日不碰荤腥,蛊虫便可无药而解,否则的话……”
最后半句话她没有说,下一秒擂台上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只有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回响。如同出现的那样,消失的也同样神秘。擂台上没有了人,就好像先前那一幕根本不曾出现过一样。
这小煞星到底是什么来头!魔教有了她,想要剿灭谈何容易!
不管正道人士怎么纠结挣扎焦头烂额,清欢都不关心,她唯一在意的是玄寂。之前在苗疆的时候,她培育了非常多的蛊虫,可是一直没有用武之地,既然玄寂自愿受苦,那么如果不让他受苦,她都觉得对不起自己了。
回到窥天教,清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教主爹爹。
教主爹爹长得非常好看,否则当年也不会让身为苗疆圣女的娘亲一见钟情。虽然这么多年来他修习邪功,眉宇之间有一层淡淡黑气,但他仍旧是个器宇轩昂的男人,而且是个仍然好看的男人。
但他似乎冷酷惯了,一路上从罂粟的话里得知,这位教主爹爹是万年冰山脸,面无表情是天性,手段又毒辣,所以教中上下对他都十分畏惧。即便是从小被他养大的罂粟,在教主爹爹面前都不敢大喘气儿。
清欢却不然。她一见面就扑过去搂住了教主爹爹的脖子,歪着小脑袋笑嘻嘻地问:“你就是我爹爹么?”
教主爹爹估计也是很多年没有人敢这样对他了,所以竟有一时的失神,定睛一看,那抱着自己的小人儿生得是粉雕玉琢玉雪可爱,眉眼肖极了早逝的妻子。当下心肠一软,声音放低,怕吓到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儿:“站好了,没个人样儿的,被他人看到成何体统?”
清欢吐吐舌头,仍旧撒娇道:“之前在苗寨,大巫们就喜欢管我,怎么教主爹爹你也喜欢管我?要是这样的话,那我走了,不来了。”说着作势下去要走。
教主爹爹一把抓住了她,父女天性血浓于水,他如何能不喜爱这个一出生就被他留在苗疆的女儿。“站住。”感觉自己这样说话好像有点硬气,不够温柔,也不知娇滴滴的小丫头受不受得了。
“教主爹爹,我住哪儿呀?”
被女儿这么一磨,小人儿又娇又软又甜,实在是讨人喜欢,即便是冷酷无情的教主大人也忍不住内心一片柔软,摸了摸清欢的脑袋,“爹爹早命人给你准备好了住处,你一定会喜欢的。”
等到了住的地方,清欢才知道教主爹爹的话真不是随口一说。那山谷温暖如春,种着数不清的奇花异草,一栋小竹楼临水而居,每天清晨还有薄雾缠绕,当真是犹如人间仙境。
看来教主爹爹也不是全然不理会她的,至少对她的喜欢弄得很清楚。估计这十几年来,他虽然没去看过她,却没有和苗疆断了联系,否则怎会连竹楼的风格都刚好对她的胃口呢?
清欢喜欢别人对她好,她很开心,转身又扑进了教主怀抱,撒着娇道谢。
教主孑然一身多年,自打妻子死后,便再也没有人能近身,如今被个宝贝缠着,虽然嘴上斥责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但心里还是很美的。
阿绾,你看,我们的女儿都这么大了。这些年我不在她身边照料,但你放心,从今以后,便是拼了我的性命,也要让咱们的女儿快活一生。
晚饭教主也陪着清欢一起吃,出乎意料的,教主的烹饪手艺不错,饭菜做的好吃到清欢险些连舌头都吞了下去。她喜欢别人对她好,更喜欢对她好的人手艺好,谁叫她不重权势不重名利,惟独重口腹之欲呢?当下对教主就分外亲昵。恐怕教主也没想到就是一顿饭就把女儿的心给笼络了。
用过晚饭后,清欢带着教主一起去看玄寂。玄寂被铁链锁在竹楼前的一棵参天大树下,四肢皆被困,却仍旧盘腿打坐,虔诚无比,好像无论他身处何处,都不会因为外在的条件而感到高兴或是失落,也不会因为敌人是谁而感到恐惧或是放松。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万物皆在心中,不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