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九章 亦有读书人
(六千字大章)
青州境内,有座书院,名为观山书院。
书院不大,在傲土神洲境内算不上闻名,甚至在青州境内知晓的人也不算多。书院立于青州境内一座名为应凤山的不大的山头之上,距离海边不过数十里路程,除了周遭的村子百姓以及渔夫们,也就只有一些江湖游侠能够知晓此地了。
书院不大,却也有些年头了,就连很多临近的村民都记不得这座书院是何时建造而成,只是知晓这座书院的书生大都和善,对于村子里的百姓家的孩子求学一事也都是来者不拒。至于学费,书院方面也都没有刻意的要求,很多时候只需一些简单的粮食蔬菜,便足以交够一年的学费了。
如此一来,这座书院虽然寒酸,却也造福一方,让周遭村落的孩子们大都会读书识字,前些年还有人考取了不小的功名,一时间引来不少人的道贺,也让这座书院更加深入人心了。
时值盛夏,周遭的村落也都进入到了一年之中最忙的时节,种地的农户都在忙着农田里的事情,而出海打渔的渔船也都整日劳作,繁忙充实。
一名身穿青衫的老书生,出现在了海边的一座村落之中,步履缓慢,一路走走停停,偶尔驻足张望大海之上,也都是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书生年纪看起来不算小了,可是身子骨却似乎很是硬朗,走路虽然缓慢,却总给人一种稳重端庄的姿态。
老书生进入村落之中,在村子口的铁匠铺子里讨要了一口凉水喝下,便干脆坐在铁匠铺门口的大树之下乘凉。村子本就不大,而这间铁匠铺也是村子里唯一的一间铺子,平日里都是打制一些个农具而已,并不算出彩。
经营铁匠铺子的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大抵是觉得这个讨水喝的老书生有些可怜,便放下了手中的活,从后院拿了些简单的吃食,然后走到了铺子门口的大树下,将吃食递给了老人。
坐在大树下的老人见此一幕,不由得笑了笑,道了声谢之后便接过了吃食。
中年铁匠也不急着离开,只是干脆坐在了老人的身边,笑道:“老先生,可是观山书院的教书先生?”
那坐在大树下神态慈祥的老人摇了摇头,笑道:“自然不是,只不过是一路游历,途经此地而已。”
铁匠愣了下,似乎是觉得新奇,便好奇道:“老先生独自游历?也没个弟子书童陪伴吗?听说如今外边很多地方都不安稳啊。”
那青衫老人笑着摇头道:“不妨事的,老夫独来独往惯了,有个弟子在身边反而觉得别扭,再说了,一把年纪了,估计也没什么贼人会打我老头的主意。”
听闻此话,那中年汉子似乎也能够理解,便笑着点头,道:“这么说来,也是这个道理,不过老先生独自出门在外,还是多一些心眼的好啊。”
老人哈哈一笑,点头致谢,随即好奇道:“听闻这位小哥的说话,约莫是个读书人,怎么就在这里打起了铁呢?”
铁匠汉子哈哈一笑,急忙摆手道:“算不得什么读书人,只是年幼的时候在那观山书院读过几年书,祖上一直都是在村子里打铁的,也没啥念想出去闯荡,在这里安安稳稳的也不是什么坏事。”
老人愣了一下,便更加好奇了,问道:“这一路上经过的几个村子,都听说过这座观山书院,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铁匠汉子笑道:“观山书院啊,就是那读书的地方啊。方圆几十里的村子,很多人家的孩子都在观山书院上读过些书,只要是愿意读书,书院都是乐意接收的,而且都不怎么收钱。老先生若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瞧瞧,那里的教书先生都很好啊。”
老人眯了眯眼睛,笑着点头。
似乎是提及这座书院,让这个铁匠汉子来了兴致,便干脆一屁股坐在了一边,笑眯眯道:“老先生有所不知,这座书院前些年可是出了一位举人,这可是十里八乡头一遭的,可把附近的人高兴坏了。最近几年,家家户户都吧孩子送到上山去读书,那座书院里头的教书先生,学问也都是很大。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孩子,如今就在书院里头读书,不过离得有点远,就干脆住在了书院里头,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念上一段书,我虽然读过几年书,可是如今算起来都没我家那孩子学问大了,哈哈,我这个当爹的,是打心眼里高兴。”
看着那壮汉神采奕奕的模样,老书生也咧嘴笑了起来,问道:“这是打算让你家孩子日后也去考取功名?”
铁匠汉子急忙摆手,道:“这个就不强求了,我这个人就一大老粗,没啥大学问大道理,可也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至于是不是要考取功名,这个就等他长大了之后自己决定好了。当然了,送他去读书,只是觉得读书识字,能够多明白一些个为人处世的道理,能够好好做人就够了。”
“老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老书生笑着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
听闻此话,那铁匠汉子更加开心了,又给那老书生拿了些吃食,让老人路上吃。老书生也不拒绝,只是道谢之后便都收了下来。
闲聊了个把时辰,老书生便起身告辞,说要去观山书院看看。那铁匠汉子原本想要挽留,不过觉得老书生既然要去观山书院,约莫着晚上也能到,便给老人指了路,随后送老人离开。
等到老人离开之后,那铁匠汉子才继续回到铺子里打铁,只不过打着打着铁,却猛地想起来,这老书生既然要去书院,为何不一起去,顺带能看看自家崽子,一举两得。只不过随后,铁匠便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如今去不去都无所谓了,自家崽子在那边,似乎挺开心的,这个就够了。
只不过,几日过后,铁匠汉子的宝贝儿子从书院之中兴致冲冲返回,向铁匠汉子炫耀起来,说书院里前几日来了一位儒道宗师,可是顶天大的人物,给他们讲学了,还说日后的观山书院势必会成为闻名天下的书院之一,如此铁匠汉子才猛然想起来了那个在自己铺子门口讨水喝的老人,心中猜测,难不成就是这位老人?详细询问那儒道宗师的摸样之后,铁匠汉子才一脸震惊,原来那位看起来神态祥和的老人,当真是所谓的儒道宗师?
——
离开了铁匠铺子的老书生,便按着那铁匠指引的方向,一路向着那应凤山而去。
老书生走走停停,一路上也曾和遇到的路人攀谈,终于在临近傍晚时分抵达到了应凤山上,也终于见到了那座在方圆几十里地都闻名遐迩的观山书院。
应凤山本就不算大,而这座伫立于山腰之处的书院,自然也大不到哪里去,远远望去,不过数十间书堂,还有三四座不算高的楼阁,大抵是藏书阁一类的地方,至于其他地方,便是如同那山下村落一般的普通房屋,有些已经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看起来略显破败。
书院并无大门,只是立着一座牌匾,写有‘观山书院’四个大字。
老书生便这么缓步走在那略显破败的土路之上,一边前行,一边打量着这座书院的四周,原本平静的神色之中,却多了一抹笑意。
因为临近傍晚,所以很多孩童已经读完书,吃过饭便开始四处玩耍起来,四周便都是孩童们奔跑玩闹的身影,还传来一阵阵欢快的嬉笑声,宛若清脆的风铃。
这个身穿青衫的老人,出现在了这座书院之中,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很快,便有一位同样身穿青衫的年轻人快步出现,走到了老人身边,只不过这个年轻人虽然相貌不俗,可是穿着打扮却略显寒酸,那一袭青衫已经洗过太多遍,有些泛白。
饶是如此,这名年轻人在看到缓步而来的老人之后,仍旧是不卑不亢,甚至嘴角挂着笑意,轻轻行礼道:“在下观山书院讲学李秀,不知这位先生何事到访?”
那老书生同样作揖行礼,笑道:“老夫姓徐,只是游走江湖而已,听闻附近有做观山书院,故而前来拜访。”
听闻此话,那自称是李秀的年轻书生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徐先生来者是客,只是书院有些寒酸,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那自称姓徐的老人笑着点头,看了一眼四周,道:“是够寒酸的。”
此话一出,那年轻的书生脸色微微一变,却并未有恼怒的神情,只是笑了笑,便转身为这位老人带路,一边缓缓道:“不知徐先生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那老书生跟着李秀前行,一边笑道:“从南边而来,至于去哪里,还没想好。”
大抵是觉得这位老人不愿意透露身份,那年轻的书生也就不再追问,便带着老人走向了书院之中,绕过了那略显老旧却打扫的干净的书堂,最后停在了一座还算整洁的院落门口,笑道:“山上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客人造访了,徐先生就勉强将就一下,稍后在下会让人给先生做一些饭菜送过来。”
那老人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那年轻人,皱眉问道:“在下一个来路不明的老人,你们难道不追问?”
那李秀愣了一下,随即释然一笑,道:“书院之中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读书的孩子们也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孩子,没什么银钱,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惦记着。能够有人到书院之中看看,不管是谁,总归是客人,书院自然欢迎。”
老人眯起眼睛,撇嘴道:“那若是老夫在这里待上些许时间呢?”
李秀笑着答道:“自然无妨。”
听闻此话,那老人不知为何破天荒的有了些怒意,转身指了指四周的宅院以及那老旧的书堂,道:“便是这种地方,也配教书?能教出来什么人?”
李秀收敛神色,平静答道:“读书人读书,只要有书,在哪里都无妨。况且,读书未必真的只是谋求何事,读书便只是读书而已。”
此番回答,竟是那先前老人遇到的那铁匠铺子的汉子一模一样。
老人却仍旧咄咄逼人,问道:“教书育人,讲求心性,如此大门大开,不问出身不问来历,若遇歹人,岂不是有助纣为虐的嫌疑?”
两人说话的声音都不算小,尤其是那自称姓徐的老人,更是一副大嗓门,四周本来在嬉戏打闹的孩童们纷纷凑到了不远处,小心翼翼的看着这一幕,而书院之中,也有两三名中年书生走来,停在了一侧,略显错愕的看着这一幕。
显然,众人不明白,这个老人为什么一到山上就有了吵架的姿态。
却见那年纪不大的李秀,依旧是神色镇定,平静的敲了敲一侧略显破败的房门,平静道:“书院确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例如未能提供好的环境和书堂,只是这些年,书院也没有什么太多的银钱,孩子们读书也都是交一些粮食菜果充当学费了。在书院之中教书的人不过寥寥几人,也没什么银钱,即便是有些银钱也都用来买书了,我这身衣服还是前两年去海珠城的时候,一位好朋友送的,一穿便是两年,都不敢用力搓洗,生怕洗坏了还要花费银钱去买。”
“只不过,老先生所说的心性一事,书院却从未考量过,以后也不会,歹人也好,善人也罢,只要愿意读书,书院的先生们都会倾力相授。至于日后离开了书院去做什么事情,书院无法管教,也不去管教。”
“毕竟,这里是书院,仅仅是读书的地方啊,读书就好了。”
说到这里,年纪不大的李秀似乎有些哀伤,轻轻伸手摸着一侧的门框,有些失神。
毕竟这座书院已经寒酸了不少年,愿意留在书院之中的先生,不过寥寥四五人,大都寒酸之极。如今中原各地,哪里的书院会有如此惨淡的光景?哪怕是一些村子的乡野私塾,也都是由富豪乡绅募集而成,谈不上奢华,却绝对不会如此寒酸。
站在不远处的孩童们都有些不解,似乎不明白这两人的对话究竟在争执什么。而临近的几名教书先生,却不由得有些神伤黯然。若是书院有钱,恐怕就不是如今的光景了,可是书院若是硬要问孩童们收钱,却也违背了书院建立的初衷。
因为这座书院,自打建立以来,便只是想让更多的人读书识字,仅此而已。
站在对面的那个到访年迈老人,此刻却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随即咧嘴一笑。
下一刻,这名老人便再度抱拳作揖,长长躬身。
见此一幕,原本陷入哀伤之中的几名书院先生,包括那为引路的年轻书生李秀,都是一脸的错愕震惊,大抵是不明白为何这个先前还咄咄逼人的老人,怎么突然会如此作态。
却见那躬身的老人,起身之后,嘴角的笑意更浓,沉声道:“在下徐匡,来自于云天书院,此番游历江湖,便是想看看这座天下,是否当真有读书人能够立足之地。”
随即,老人指了指脚下,沉声道:“这里,便是一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一脸震惊,尤其是那年纪不大的李秀,更是满脸的骇然神色,不可思议的看着那自称为徐匡的老人,神色激动起来。
却见那徐匡笑眯眯的转身,看向了四周的书堂宅院,缓缓道:“读书之人,读书就够了啊。”
“这里,才真的是一处读书之地。”
下一刻,老人抬头看向天空,双手拱手握于胸前,平静道:“儒道气运,可落此地!”
轰!
天空之中莫名响起了一声炸雷。
紧接着,原本平静的山头山头之上,出现了一阵柔和的清风,笼罩弥漫。
有儒道浩然之气,席卷山头。
却见那徐匡依旧满是笑意,转头看向了身后那满是震惊不解的几人,笑道:“接下来百年,观山书院便是能够和云天书院并肩而立的儒道书院,只是希望诸位,能够坚持本性,让读书人,仅仅是读书就好了。”
那几名书院的教书先生还是一脸茫然,可是那年纪最轻的李秀,却猛然躬身,哽咽道:“谢过徐先生。”
徐匡哈哈一笑,走到了那李秀的面前,将李秀扶了起来,笑道:“李秀,我知道你。当初春生途经海珠城的时候,便见过你,后来对你也是赞不绝口,看来我那位学生并未看错人。只是不曾想,老夫竟然在这里遇到你了。”
这名被唤作李秀的年轻人,便是当初苏春生从寒天剑冢南下之际,在海珠城遇到张胖子之时见过的书生,只不过那个时候,这个年轻人还是跟着胖子当做跟班。而后来,苏春生继续南下,李秀便下定决心教书,只身前往此处。
而附近相邻都曾口口相传,说数年前这座书院之中有个年轻人人,考取了功名,让人兴奋开心,却不知道那位考取了功名的年轻人,并未就此远去,而是回到了这座书院,便是如今在这座书院之中教书的李秀。
看着李秀激动的神色,以及周遭茫然的教书先生,那位徐匡只是笑意更浓,这些日子来积攒的愤懑不满,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徐匡曾南下,见过了那位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先生赵文正,问过了一个问题之后却并未回到云天书院,而是只身北上,走过了山河大川,经过了村落乡野,也曾在繁华的城池之中逗留。每到一处,徐匡便会前往各地书院,看到的却都是富家子弟的朗朗书声追求名利,看到的是寒门学子被拒之门外。
一路北上,终于看到了这座书院,虽然寒酸破败,虽然名声无几,可却仍旧让徐匡忍不住欣喜。
读书人,便仅仅是读书而已。
这句话,徐匡在路上听到了那铁匠铺的汉子如此说,听到了书院之中的教书人如此说。所以,徐匡便将那从钦天阁散落而下的一道儒道气运,引到此地。因为在徐匡眼中,这世间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读书的地方了。
接下来几日,徐匡便落脚此地,为那些稚嫩的孩童们讲学,和那些教书先生们一起为孩子们做饭,乐在其中。
几日后,徐匡便告辞离去,继续北上,说要继续看看这座江湖。
书院之中自然也没有挽留,只是将徐匡恭送离开。而那李秀,也是知晓徐匡真正身份的人,却也自始至终没有苛求过什么,甚至将徐匡先前说过的豪言壮语都没有在意,只是当做了随口一说而已。
原本以为,事情便就此为止了。
只不过,让书院没想到的是,就在徐匡离开不久,这座书院一下子便变得热闹起来。
陆陆续续有一些在江湖之上声名显著的儒道大师出现在了书院之中,心甘情愿的开始在书院之中担任讲学,而且还有一些江湖侠客甚至是剑修途经此地,大都会不动声色的落下一些珍贵书本,甚至是罕见的古籍,让原本过惯了寒酸日子的书院中人都大为震惊,好在书院依旧是书院,却并未影响到孩子们的读书。
接下来数年里,这座书院之中不断有人加入,也有了一些盈余的收成,书院也开始不断的扩建。即便是西南那边发生了惊世骇俗的大战,整个中原都人心惶惶,可是书院依旧教书读书,安静无比,无人打扰
百年之后,那原本其貌不扬的书生李秀,早已经变成了一位暮色苍苍的老人,每日仍旧在书院之中讲学,可是却已经成了傲土神洲百年里继徐匡之后的第二位儒道圣人!而这座书院,和那南边的云天书院,成为了江湖之上,人人皆知的江湖书院。
江湖有侠客,亦有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