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第二十三章
临近黄昏的圣地,在十余天的紧张的讨论之后,显得格外清幽。
弗朗西斯和洛维安站在圣地最高处的阳台上,凝视着沉入地平线的斜阳。
此刻在他们下方的宫殿中,一场尤为庄重典雅的宴会正在举行。他无意参加这样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场面,但是身为埃德尔斯坦代表的一份子,他不得不出面一次。此刻,他裹着不太合身的黑色天鹅绒礼服,手中捏着一只水晶高脚杯。
沉默许久,同样打扮的弗朗西斯率先开口说道:“老师,我问一个很私人的问题。”
洛维安点点酒杯,表示继续。
“您过去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一个被抛弃的背叛者。”洛维安简单地说道,“令我感到痛心的是,有那么多追随我背叛的人。话虽然这样说,背叛我的还是那个人,我却没有能力复仇。”
弗朗西斯感受到了此刻的洛维安心中的痛苦和隐藏在其中的刻骨仇恨——很稀薄,却如海雾中远方的灯塔一般无法抹去。
“如果你想报仇的话,现在可不是找那个拿着双弩枪的精灵的时候。现在的我都难以对付的了她,更何况是你。但是如果你想要会会那两个见习骑士的话,我倒不反对。”洛维安轻抿了一口淡金色的酒液,默不作声地将眼中虚幻的妈妈和戴米安的影子抹去。
弗朗西斯冷静地打消了追问到底的好奇心。他抚摸着自己胸口处最后一个战斗玩偶失去能量的核心,“我还需要多久才能达到您的程度?”
“这种问题永远取决于你个人。”洛维安无语气地回答,“不过我当年内心的压力比你大得多,自然能够有比你更快的成长速度。但是,这一切都过来之后,我才觉得,轻松地活着,远比强大力量带来的成就感令人心安得多。”
弗朗西斯注视着自己手中酒杯中血红色的酒液,“会议结束后,老师你就不回埃德尔斯坦了吧?”
“谁对你说的?”
“是小雪。”
“哦,圣皇陛下可是盛情邀请我去圣教边境大展宏图呢!”
“啊?”
“谁知道她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她既然让我这么做,她所获得的利益绝对比我自己得到的利益多得多。我无意追问这一事件的原委,但是这无疑是一个我的计划开始难得的契机——假若这真的是一个圈套,我也只能往里面跳了。”
“真是阴险!”
洛维安轻笑道:“作为天才的人偶师弗朗西斯那么长时间,对于‘阴险’这个词还有着这么天真的定义,倒是令我感到奇怪。”
弗朗西斯脸一红,端起酒杯,“不想这些了,若是老师真去边境发展,我希望能够仍旧有着追随您的资格。”
洛维安与他的酒杯轻轻一碰,清脆的声音荡漾起第一圈月色,“欢迎之至。”
身后的螺旋楼梯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个衣着笔挺的侍者带着恭敬的表情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
“请问二位时间是否充裕?”侍者恭敬但不是尊严地问道。
洛维安将白兰地一饮而尽,“这是谁的邀请呢?”
“陛下。”
师徒二人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色,“既然如此,那就请带路吧。”
染成纯金色的殿堂缀以轻灵的竖琴艺术,奢华的大厅在洁净的水晶吊灯白光下,褪去了那一丝庸俗的成分。
数千平米的金色大厅中,清脆的音乐声从角落中抚摸着自己乐器的乐师周身传来,回荡在并不嘈杂的人声中。出席在这里的人物,无不是掌控着真正奥西利亚帝国运作的轴心要员。
帝国数十个行省代表总共近二百人聚在这一片金箔地毯上,互相轻松地讨论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手里的高脚杯碰触出的叮咚声与远处的竖琴曲调产生了异样的和谐。
贝尔和吉格蒙特站在大厅的一个角落,同样如同身后那架纯黑色三角钢琴一般深邃的晚礼服完全地衬托出了这些在与黑色之翼地下斗争数十载的埃德尔斯坦代表隐秘危险的气质。
谈笑风生,贝尔和吉格蒙特有些慵懒地微微倾斜着身子,从经过的侍者手里取来一杯清澈的甘良葡萄酒。
在这两朵午夜玫瑰的身边,是一个无论何时,都会令所有人感到战栗的人。
暗之骑士团骑士长伊尔卡特仍旧将脸掩盖在从不摘下的黑金色面具中,蓬松的白色领羽护住了他如同女人一般细腻晶莹的肌肤,纯色的黑色真丝礼服闪烁着蓝调的光泽,此时此刻,两根隐藏在黑色手套中的纤长手指轻轻拈住一只空掉的酒杯,在面具下深不可测的黑瞳注视着面前水晶杯的透明颜色。
“啊……这又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伊尔卡特从声音上来说相当年轻,“在你们的印象中,圣皇骑士团仅仅是一个巨大的武装力量组织吧?其实事实远非如此,在骑士团中,确实有一部分属于拱卫皇室的力量,但是更大的部分,却是用作维持帝国上层正常运作的文官力量。”
“文官?”贝尔显得很惊讶。
伊尔卡特轻轻摇了摇手中的酒杯:“简要来说,米哈尔所代表的,是帝国的力量象征,同时他也是第一军团军团长——光之骑士团是一支完全的武装力量。而我领导的暗之骑士团,负责监控帝国上下的忠诚是否纯粹,同时施加以必要的武力,维持帝国的正常运转。暗之骑士团在官员眼中,总代表着另一个名字:帝国监察部。”
生活在地下世界中的吉格蒙特和贝尔立刻明白伊尔卡特为何要将自己掩盖在诡异恐怖的面具之中。监察部在历史中永远是一个恐怖的组织,他监视着帝国官员与贵族的动态,手中所握的暗色利刃是任何武装所难以抵挡的可怕力量。历史上数起企图颠覆帝国的叛乱都在苗头刚起之时就被镇压,所有的叛乱分子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社会的视野中。这每一起悬案,永远印有监察部黑色的印章。
戴着面具的伊尔卡特与未戴面具的伊尔卡特是决然不同的两个人,贝尔和吉格蒙特已然确信。
说罢,伊尔卡特露出了一个隔着面具,贝尔和吉格蒙特都难感受到的笑意。然后他径直走开,轻缓地拉住了一位过往的少女。“请问,我有与您共舞一曲的荣誉吗?”
不知道那个红色长裙少女脸上的表情是因为对这位神秘骑士长的恐惧还是对自己运气如此之好而感到的羞涩,她急匆匆地点点头。随即,两人一起跃入了舞池。
“不想找个舞伴吗,姐姐?”
“为什么我猜测你现在正在等待那位我们的伙伴,洛维安先生呢?”吉格蒙特淡然地说道。
贝尔冲她翻了一个没有淑女风范的白眼。
雪沫第一个注意到了首先冲进来的弗朗西斯,正在与丁坎摆弄墙边一架钢琴的她跳了出来,冲着弗朗西斯就问道:“你会走这个拍子吗?”
弗朗西斯眩晕了好一会才明白了雪沫是什么意思,他挠挠脑袋:“差不多都可以吧?”
“三步怎么样?”
“呃……说得过去……”
随后雪沫就拽着弗朗西斯往舞池跑,“来来来……我第一次在这样的舞池里跳舞呢!”
洛维安慢悠悠地走进大厅,两个侍者诚惶诚恐地为他打开了门。见惯贵族的他们当然能够从一个人的行为举止方面看出来,洛维安一定是那种家族历史能够追溯到四五百年的老牌名门。
他很礼貌地冲着旁边的两位点点头,然后扫视一圈。他看见了几天前在大会议场路面的那五个骑士长,此外还有说话最大声的那几个大行省代表。贝尔和吉格蒙特端着酒杯在那里闲谈着,似乎毫不受这里气氛的影响。至于被雪沫“俘虏”的弗朗西斯,他倒是很惊讶两个人相当配合的步法。
希纳斯并没有在这一告别晚会上出席,想到疑惑这种事情毫无意义,他便很自然地打算转身离开会场。
“请留步。”
洛维安一愣,转身,从会场那端的走廊里看见了希纳斯款款的身影。
主人推迟了那么长时间才出现,这不会是一种对客人的不尊敬吧?洛维安微微扬着眉毛想到。
希纳斯的长裙永远是那样如同用云彩编织一般清扬而飘逸,踏向大厅前方的水晶高跟鞋的清脆声音如此微小,却尤为清晰。今天的希纳斯戴着象征圣皇的白金色头冠,镶嵌在其正中央的那枚硕大的宝石分外奇异——一眼望去似是无色,但是每眨一次眼睛后,那枚宝石就变幻出一种不同颜色的光彩。
不知为何,洛维安注视着圣皇头冠卡特利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确实是一场告别,也许您已经明白了。但是分别的意义,就在于等待中的痴恋和相聚时的欣喜吧。”希纳斯交握着双手,五色的彩带飘扬在她的身后,令她出尘的绝美显得如梦如幻。
没有人奢望能够和至尊的圣皇陛下共舞一曲,因为不会有人对自己不感到自惭形秽。
巨大的金色大厅安静下来,所有人惊讶地望着希纳斯和站在大厅门口的洛维安。
他看出了圣皇一丝略显疲惫的神色,一种极度的惊讶顿时开始成型。
希纳斯轻轻地挥挥手,示意大家不要因为她的到来而冷场,但是显然没有什么效果。捏着心中那一丝说不出滋味的可能性,他快步向前走去。
面对奥西利亚的主人,他下意识地轻轻鞠躬致意。
当他站直身体的时候,他感觉有谁拍了拍他的胳膊,他转过头。
“好久不见了,洛维。”标准的魔族语。
“嗡——”转过头的洛维安只听见自己脑子里响起了这样一个眩晕的轰鸣。
思绪飞转,过往的试图忘记的五百年前沉睡前的一切猛地闪烁在他的眼前,令他无法思考。
五百年前冰冷的埃德尔斯坦高原……黑红色的血月军团……在壁炉前编毛衣的妈妈……向自己扔雪球的戴米安……半跪在家里大树前向自己宣誓的马斯特玛……
诸位军团长金属一般的声音……不含任何情感的命令……奥尔卡和斯乌旋转着五颗瞳孔的紫眸……麦格纳斯的傲气……古瓦洛的疯狂……班.雷昂的冷酷……阿卡伊勒的狡诈……希拉的魅惑天成……
还有自己的愤怒、仇恨……也有爱和意志。
“我宣誓效忠于你,永不背弃……”
“光明创世——不!”
“早些回来吧,洛维。”
“我和黑魔法师,你忠于谁?”
“……我的生命因你而存在……”
铁与血的画面,风与花的画面,糅杂而反复,五百年前的仇恨恍然间如此清晰,却又显得毫无意义。
自己不再是血月至尊,不再是第三军军团长,却仍旧是妈妈、戴米安、马斯特玛,还有那些早已长眠的部下眼中的洛维安.布拉迪缪恩。
他眨眨眼睛,面前的一切清晰了。
很自然地,似乎这一切的发生没有意外,就如同日常生活中那些平凡却珍贵的琐事。
“是啊。”他也用魔族语回答道。
马斯特玛.琳赛抽回右手,把双手搭在一起。天蓝色的双层布夹丝长裙掩映着她暗蓝色的过肩短发。黄晶色的眼眸仍旧如同往常那样清澈锐利,修长绷紧的身体曲线仍旧在柔美中焕发着英气——这依然是他的马斯特玛。
纯色无装饰的蓝装,因为这一切已经不再需要雕饰。
他注意到了马斯特玛微微颤动的蓝色绒毛耳朵,这是多么明显的魔族特征啊……
“她的魔族?”
“怎么可能,魔族怎么会出现在这种高贵的场合?”
“跟着陛下过来的魔族,这怎么可能?”
“……”
气氛渐渐散开了,似乎是马斯特玛那根植于血统之中的高贵让那些仍旧持着魔族是天生奴隶观点的贵族们渐渐接受了这个面前矛盾的魔族。
不知怎么回事,洛维安就发现自己挽着马斯特玛的手,随着音乐在舞池中回忆着自己当年在魔族每年新年会上的表演。这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支舞,在五百年前,他和她已经成为了年会中的固定搭配。但是从没有一次像这样令洛维安感觉面前的马斯特玛是如此真实。
“你是怎么……”
“诅咒没有被完全清除,恢复的时间是暂时的。但是希纳斯很好心啊,我估计用不了两年就能够完全清除了。”
“该死的阿卡伊勒!”
“唉……你现在可不是我认识的军团长。”
舞步不失人类的优雅,却留存着当年魔族舞步中铿锵有力的元素。这些从魔族流传出去的舞曲尽管失去了在埃德尔斯坦高原体会到的清冷傲然,却依旧在两人的精神感知中发出着余温。
自始至终,两位魔族就如同隆冬的落雪,令人只可远观。
曲终。人尽。
吉格蒙特和贝尔用尽手段把准备猎奇的雪沫和丁坎骗走了,装成很成熟样子的弗朗西斯绅士地离开了两个魔族的视线。
夜色渐入熹微。
“该走了。”无言许久,马斯特玛轻轻说道,抖动着自己毛茸茸的耳朵。
“我不需要告别!”马斯特玛突然朗声说道,转身紧盯着洛维安,“告别只会让人伤感!我先走了!”
洛维安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正要冲出去时失去了平衡,往后一仰。马斯特玛的脑袋顿时撞在了洛维安的下巴上。
洛维安痛呼一声,但是转瞬间就注意到了马斯特玛瑟缩在了他的怀里。
他可以指天发誓,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抱着一个同年龄的魔族少女。凡是遇到这种事情,他毫不例外地开始了慌张。
天际闪现出一道白线。
马斯特玛闭着眼睛,不说话。
洛维安看着她,也没有说什么。
他长叹一口气:“那你以后到米纳尔森林中央山脉去找我吧。”
马斯特玛在他显得有些无措的怀里一颤:“你要去干什么?”
“希纳斯陛下希望我能够缓解大地圣教和奥西利亚帝国之间的矛盾。”
马斯特玛惊讶地睁开眼睛:“只是你一个人?怎么可能?你为什么答应她那种事情!”
洛维安摇摇头:“不这样做,我没办法解脱魔族。这是我们之间的交易。”
马斯特玛沉思了一会:“她不会让你空手去的——但是无论如何,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原来的洛维我会很放心,但是现在的洛维嘛……”
说着马斯特玛笑着跳开了,一甩手抽出了她那柄曾经的武器”落霜”。
洛维安能够感受到周围的气温正在迅速降低,紫色的剑刃上的冰晶散发出浓浓的雾气。
圣地的高台之上,一紫一红,形成了两片泾渭分明的雾海。
洛维安觉察到现在的玛菲和曾经的玛菲,实力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也许只是因为被诅咒禁锢在猫型才给了他玛菲不含力量的错觉。而没有失去双翼的玛菲凝聚黑暗元素的速度绝对远超他,这一场较量,完全就是玛菲试探他底细的战斗。若是真的生死相搏,洛维安保守估计最多十秒钟自己就要落败身亡。
所以他率先出击,黑色的精气左臂成盾,右臂化成一柄尖锐的长刺。如此之大的差距使他并不担心会伤害到马斯特玛。
落霜化为一道蓝色的闪电,轻易地架住了洛维安的精气剑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