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翁老此言堪称犀利毫不留情面,玉珠也未料及他会点评这番刻薄,在众人的目光下不由得脸色微红。
她心知自己此番并没有藏拙,只是将自己熟知的习画随手画出而已,加之左手作画,的确是有些吃力,但是画完后自觉尚且入眼,未知会被这位翁老这般鄙薄。
她久居西北,虽然天生聪慧,可是在眼界熏陶上来讲,那等边陲小镇,如何能与众名家云集的京城相比?是以当然拿捏不住这些高人的胃口。
不过尧少却开口了,只是淡淡道:“翁老惯当了夫子,出言甚是犀利,不过听君一言,也受教不浅矣。”
玉珠心知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不过若是精心思来,再与他人的画作相比,自己的那副腊梅图的确是难登大雅之堂。
按理说,尧少这言语,也算是各自给了台阶,自当翻将过去,可是翁老却是心直口快之人,他眼见这女子并非在座各位的亲眷,却孤身一人贸贸然与尧少相携而来,便在心里将她当成了贪慕富贵,妄图以色相踏入高门的女子。
于是心内的轻贱又加了几分,当下又直言道:“授业愧不敢当,只是依着这画工,未见半点灵性,老夫甚为姑娘明日的赛事担忧,明日老夫也是评审之一,到时只怕也会直言以告,若是到时有得罪之处,还望担待!”
这可是真将丑话先说到了极致!
原来他听闻了尧太尉说此女要参加玉雕大赛,便疑心太尉是否被女□□惑,特意前来参加这他一向不大参加的闲会,只为了在赛前与自己套一番交情,到时好手下留情,故此他便想抢在太尉大人的前面,将话结打死,免了贵人张开尊口。
玉珠脸上的红晕渐渐退了下去,心内却暗叫一声糟糕!她此番比试,本来就是打断凭借着自己的实力以证袁家本来的玉雕技艺,虽然在参加赛事求得碟盘时,多求太尉相助,可是的确是没有想事先贿赂评委之心。
技艺一事,本来也有除了雕工以外,也有点评人先入为主的审美观念,可是现在没想到此番不过是一幅腊梅图画,却一下子给明日赛事的评审留下了庸才的印象。这可真是大为不妙了!
尧暮野原本对玉珠遭贬损一事,并不是特别在意。他在书画之上也颇有造诣,只看玉珠这幅画作的确是难登大雅之堂,翁老既然不曾妄言,他自是不觉得有什么错处。
可翁老接下来之言,却是让他大为不悦,此番携了玉珠前来,也不过为了叫她开一开眼界,增长些见识,结交些良友罢了,哪里需要他专程费心来讨好这老儿?
于是脸上见冷道:“敬棠自问从不曾倚靠祖荫庇佑,身边结交的自然也是真凭实学之辈,袁小姐亦是如此,翁老自管直言,不必思虑太甚!”
此话不假,在座的各位虽然书画造诣颇为精深,可皆出自名门大家,若没有这凳子闲情逸致,衣食无忧,哪里会有书画泼墨的闲情?然而也唯有尧暮野是亲自上过战场杀敌建功立业之人,他如今在朝堂的地位和尧家的根基不倒,全赖自己一身的本事。
无论明里暗里地暗示尧太尉想要走人的后门,都是莫大无知与讽刺。
尧家大郞眼见茶味渐淡,甚是扫兴,连忙打圆场道:“那些个俗事暂且丢在一旁,今日乃是书画之会,若有扫兴者罚抄佛经三卷!”
于是众人的话题自然而言地便转移到了别处。
那广俊王也是见缝插针的能手,见到了玉珠在此,便旧事重提,再次邀约入画。因着之前搞得茶会略显僵持,玉珠不欲在节外生枝,于是欣然同意,于是便寻了一处光明之处,整理的发鬓准备入画。
尧太尉也并没有开口阻拦,与白公子一起摆起了棋盘。隔着一道屏风,玉珠坐在了团垫上,让广俊王临摹入画。
自然这广俊王的长卷再次引得众人感叹,直说此画一旦完成便是惊世之作,更有一位公子当下作赋一首,待茶宴之后,更有专人送到京中著名的书院里供学子传颂,立意要在此画问世之前便要让画作的声名远播四方。
只是这茶宴的快乐并没有让白小姐脸上的忧色减淡,就在众人围看广俊王作画时,她也立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那坐在团垫上的女子,越看越觉得此女艳姝,乃真绝色。
于是对身旁的尧小姐幽幽说道:“一直不知尧郎为何情淡,如今倒是全明白了,早先听闻这位六小姐乃是西北人士,想来她与尧朗是在西北认识的……”
尧姝亭向来与白小姐关系交好,乃是知无不言的手帕之交。只是此番二哥的□□,她事先也不大知情,如今听白小姐幽幽一言,顿时有些局促之感,直觉得恍若自己辜负了白小姐的一番真心似的,满心愧疚,只是小声道:“二哥总是这般,恣意得叫人措手不及,绝非良配,清月你总是要配比二哥要强的……”
白小姐却是幽幽一笑,道:“除却巫山不是云,此生深情尽付了流水,便至此东流不再回头……”
尧姝亭毕竟还小,情窦未开,此话该如何接下实在是有些不知所言,心内不由自主再次埋怨二哥的滥情。只是此前听那六小姐与母亲之言,她终究也是进不得尧家大门的。向来又是二哥的一场无疾而终的风花雪月,可是却偏偏辜负了白家小姐这等良配……”
她年龄虽小,却已经立意以后若有了儿子,但凡有半点二哥这样的恣意妄为,便狠狠惩之,绝不叫他有半点二舅的风范。于是只对白小姐说起,听母亲的意思,此女似乎无意入府,毕竟门楣之差甚大,大约过段时间也就淡了,还请白小姐不必就此怨恨那位袁小姐。
白清月听了袁小姐竟有过一段姻缘,也是吓了一跳。但是听完之后,心内隐约一块巨石竟是擎起,骤然松懈了不少。
此时已经日落渐渐往西。茶宴也接近了尾声,尧家大郞意犹未尽,便提议再各自作画一副,以作此茶宴的押尾之作。
既然点题为“冬”。这收尾就为“春”,倒也遥相呼应。
只是此番乃是众人一起为画,是以当玉珠终于挽起衣袖时,不由得让人一惊,原来这女子右手臂受了伤,乃是左手作画。
从她的姿态来看,也不是平时惯常用左手的,能如此入画,实在是叫人钦佩。
翁老也是面色有些发紧,不过就算这女子画功扎实,也掩饰不住她画品不佳的事实,这么一想来也就心安了。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各位的画作都画好了。也是各有千秋。
白小姐心情有些舒畅,竟然画出了郊游时,马蹄没入浅草的轻快之意,淡墨的转换收放自如,真叫人惊叹!
而其他之人的作品也是各有千秋。
翁老赏析得心满意足,只觉得此间雅士已经汇集了大魏顶尖的书画大师,半日得饱眼福,幸甚至哉!
就在这时,玉珠却还没有收笔,依然在慢条斯理地描画着。
不过翁老已经兴尽,连走过去的兴味都没有。
倒是广俊王信步走了过去,只看了一眼,立刻惊呼了一声,便再移不开眼。
被这广俊王的一声惊呼激起了好奇心,有几位名士也纷纷走了过去。也如广俊王一般低叹不已。
就在这时,玉珠最后一笔落成,立刻有人捧着未干的画纸,送到了翁老面前品评。
翁老皱眉一看,只见这画上并无半点的春意,只是一江开裂的冰块,但仔细一观,却发现这女子也不知施展了何等的技巧,那整个江面画风立体,每个冰块不都似寻常所见的写意,而是如圆雕的玉品一般立体呈现,尤其是那些冰块大小不一,有的刚刚崩裂,有的已经顺着汹涌的江潮而下,甚至有一块甚大的冰块被劲浪涌起,如山一般直立而起。
这便是春日北国涌动的江潮,浩瀚的裂冰声如惊雷撼地,一路咆哮而势不可挡……
翁老的祖上便是北方之人,犹记得幼年时,父亲特意带着他历经万险一路从南地来到北地江边游历故土,当时正是春季,江面开冰的盛况,至今难以忘记。
只是现在北人强悍,占据着大片故土而不肯归还,也不知在有生之年能否再回名正言顺地随着王师重游故土,亲眼再见一次春潮冰裂的盛景……
看到这,翁老已经是两眼湿润,激动得不能自已。此画且不论画功高下,单凭这不要一鸟一花一草来表现春之意境的立意,就已经是孤高之作!更何况作此画的是一位看似羸弱的女子,胸中盛装的是故土山河,直叫他们这等须眉男人羞愧无地了!
当下一向清高的翁老对于玉珠的这一篇画作,半字也没有点评,只是冲着她深深拘礼道:“小姐之胸襟,我等自愧不如!”
此番茶宴,除了广俊王的那一副长卷奇画外,这位从未听过名声的袁玉珠小姐也是大放异彩,叫众人深深记下。
待得茶宴之后,尧暮野带着玉珠会坐到马车上,似笑非笑道:“方才翁老说你心怀故国山河,更是暗指此番对北人用兵乃是大魏盛世之春,在下经未曾见识姑娘这等慧心,实在是惭愧。”
玉珠此时甚是有些疲累,一时倒是没有在尧太尉面前太过装假,径直直言道:“众位贵人甚是能引申通意,奴家哪有那么多的心思,不过是想通了俗雅的区分,小试一番罢了。”
太尉翘了翘眉头,道:“何为俗,何为雅?”
玉珠想了想道:“能看得见吃得饱的,便是人间至俗;可若是看得一头雾水,不知何物者,便是雅得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