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不要体面
湖州是上京南面最后一道障碍了。
此城处于山、水之间,地势艰险,只有一条山间驿道可通往北方的上京。
也就是说,渤、龙、湖三州自北向南,一字排开,渤州是上京的北大门,湖州是南大门,由一条南北向的驿道贯穿其中。
渤海人在湖州阻截是正确的,总不能把人放到上京城下吧,那成何体统?
但他们高估了自己的实力。或许也是没办法了,早死晚死没有任何区别,还不如拼死一搏,看看运气如何。
但战阵厮杀这种事情,因为好运气而死中求活、败中取胜的毕竟是凤毛麟角。今日下着大雨,其实不太有利于大夏的军属骑兵冲击,已经算运气不错了。但步兵阵列而战,他们依然一触即溃,败得很惨。
禁军十卫两万人左右,当场被斩首近五千,俘万人,只剩下几千残兵败将,连湖州都不敢守,一路溃回了上京。
而他们的失败,也极大打击了湖州守军的士气。守军在刺史散尽家财的鼓舞下,拼命坚守,但也只坚持了半天,随后便被围城的铁林军、天德军、侍卫亲军等部联合攻破。
符存审没有在此多作停留,当天晚上就派侍卫亲军一部三千人北上,摸黑冒雨前往上京。
主力则休整一晚,六月十四继续进军,两天后抵达了上京城南。而在这个时候,落雁军也冲破了各种阻截,连拔十余寨,进抵上京城北,十万大军将其团团围住。
“大諲撰错过了最后的逃跑机会。”铁林军都虞候郑勇说道:“末将刚刚提审了几个俘虏,都言渤海国主龟缩城中,惶惶不可终日。”
“城内有多少兵?”符存审问道。
他的目光投注在城西的卫城上面。侍卫亲军比他们早一天抵达,一战攻克此城,斩首三百余级,随后又击退了渤海人的一次进攻,稳稳守住了城西。
卫城附近是大片的禁苑林地,还有渤海王游乐的行宫,此时都已落入侍卫亲军的控制之中。
“天门军万人,加上逃回去的禁军四千多,不足一万五千。听闻渤海国主尽收豪强家奴数千,充入军中,又至寺庙搜刮钱财发赏,现在应凑出两万人了。”郑勇回道。
“两万头猪罢了!”符存审轻蔑地一笑。
尊重是打出来的。就渤海人那操行,实在无法让符存审尊重得起来。
话说渤海这个国家,一直学习唐朝,也不管符不符合自己的国情。
初唐到高宗是府兵的高光时期,渤海就学习唐朝,大建府兵。
从武后开始,府兵制逐渐败坏,以至于玄宗时开始实行募兵制。渤海国因为惯性,比唐朝军制改革晚了一些,但这时候也慢慢出现一些募兵了,多设在边疆军镇。
等到安史之乱后,渤海国看到唐朝中央禁军大显身手,于是也开始建立“天子亲兵”。
唐文宗时期,渤海国主大彝震被封为渤海王,册封使王宗禹去了渤海,回来后禀报,说渤海“置左右神策军、左右三军、一百二十司”。
你看,连名字都和唐朝禁军一样,这学习的无脑劲头也是绝了,和日本有得一拼,根本不管自己的国情是不是符合。
忽汗海一战,渤海禁军大部溃灭,下场也和神策军差不多,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速速打制攻城器械,圣人已经动身了,耽搁不得。”符存审命令道。
“大帅,要不要遣人招降?”郑勇问道。
“大諲撰肯降?”符存审有些不信。
“兵临城下了,或有机会。”郑勇说道:“这种少年君主,确实容易康慨激昂,壮怀激烈,可一旦受挫,也很容易灰心丧气,一蹶不振。反正不费什么东西,遣一二死士入城,试探下也无妨。”
“也好。”符存审同意了。
其实郑勇说得没错。大諲撰这种人,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从小锦衣玉食,不可一世。又因为年岁不大,经历的事情不多,心志可能尚未成熟,容易走极端。
未败之前,充满幻想,认为自己能力挽狂澜,做渤海国的英雄,收获无数荣耀,威望大增,成为一代中兴之主,史书留名。
惨败之后,灰心丧气,所有雄心壮志被击得粉碎,开始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总觉得他们阳奉阴违,要谋害自己。
这个时候劝降,是有可能成功的。
而大諲撰的投降,也能有效打击各地官将的士气,削弱他们的抵抗意志。毕竟这会渤海大部分府州还控制在他们自己手里,忠于渤海王室的人还很多。让大諲撰给他们下令投降,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出兵才四个月,真正厮杀不过一个月,这就要灭国了……”符存审真的有点不太敢相信,海东盛国这座看似坚固的房子,只轻轻踹了一脚,竟然有土崩瓦解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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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在前往敖东城的路上收到了消息。
此时随驾的除了文武百官、宫廷卫士之外,就只有佑国军一部万人。
银鞍直被一分为二,一部由储慎平率领东行,增援秦王邵承节围攻渤海中京;一部由夏鲁奇统率,西返七圣州,增援营州蕃部,围捕阿保机。
其实阿保机来没来不太清楚,但契丹人确实突入七圣州境内,烧杀抢掠,扇动叛乱。
飞龙、金刀二军自西向东,黑矟军、沙陀兵自南向北,银鞍直、营州蕃兵、契丹仆从自东向西,开始缩小包围圈,搜索契丹人的踪迹,打算围杀之。
这两处其实都是次要战场了,邵树德也不是很关心。
之所以把银鞍直派出去,还是为了攻灭渤海之后打算。
银鞍直的军士,并不是普通武夫。他们待遇好,装备好,身体素质一流,战力强劲,至少一半人都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沙场老手,还有一半是从小习武的豪强、将官子弟。邵树德又经常督促他们训练,给他们上课,与他们一起复盘战术,说是“随驾版”讲武堂不为过。
说白了,这都是军官种子——事实上这些年也放出去了不少人,仕途都很顺遂。
渤海覆灭之后,短时间内局势不会稳定,必须给地方官员军政一把抓的权力。这种事,给别人不太放心,只能从银鞍直里面挑人了。这会把他们放出去,给个立功的机会,后面直接任用,也有个说头。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邵树德真正关心的还是渤海上京这个主战场。
辽东北部打仗的时间窗口短,最多五个月,甚至都不到。他一路上撵着各路军将的屁股跑,还是为了给他们施加压力。
六月二十四日,他抵达了敖东城,此时符存审已围困上京八天,陆陆续续有些消息传回来。
使者入城招降,渤海国主大諲撰犹豫不决,并未明确表态。但在看到官员们多欲投降之后,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又不愿降了,并且派天门军抓捕了数名官员,抄家灭族。
可怜这些渤海大族,本来都挺有势力的,但困守上京城中,再大的力量也没法调动,被天门军的武夫们拿捏得死死的。
以威胜军为主的东路军攻克丰州。或许因为耽误了太长时间,兼且伤亡不小,安东府兵入城后大肆屠戮百姓。虽然很快被制止,但恶劣影响已经造成了,同时这也让人进一步认识到了府兵的局限性。
银鞍直比威胜军先一步入中京,三战三捷,不过战果都不大,前后俘斩两千余人罢了。要想拿下显德府,还得等邵承节的主力过来。
二十五日,休整了一晚的邵树德在敖东城外打猎,顺便接见了一批渤海降官降将。
人数有点多,大概有五六十的样子,官最大的是西京留守张定保。
他已经被任命为正八品上的太仆寺典牧令,比起在渤海国的地位,自然不能同日而语,甚至可以说断崖式下跌,但终究有了出身,也不错了。
“张卿与大武艺时期的张文休是什么关系?”邵树德一边调试着弓弦,一边问道。
开元二十年,因唐廷不愿杀投奔而来的渤海国王大武艺之弟大门艺,同时资助渤海北部不服管的黑水靺鞨,“干涉内政”,渤海国遂水陆两路进兵,伐唐。
其中水路便由张文休统率,他出其不意地在登州登陆,杀刺史韦俊,直到唐廷调集军队过来,方才撤走。
这是一次十分成功的跨海登陆突袭,牵制了唐廷的一部分精力。张文休之名,甚至呈送到了玄宗桉头。
“正是先祖。”张定保的腰弯得很低,回道。
“玄宗不能令张文休低头,朕却得卿来降,甚好。”邵树德说道:“不知渤海世族,可还有人愿降?”
“陛下会如何安排渤海土族?”张定保问了一句。
“到中原花花世界过日子不好吗?”邵树德问道。
“陛下慎重……”张定保刚说半句,便接触到了邵树德严厉的目光,顿时不敢说下去了。
“张卿想什么呢?”邵树德展颜一笑,道:“前唐攻灭高句丽时,李世民怎么做的?”
张定保面色惨白。
怎么做的?普通老百姓或许不用迁移,但“上户”可都被尽数安置到了淮南。三百年下来,淮南的高句丽人安在?一个个都已变成汉人了。
“不要幻想。”邵树德斥道:“朕出动十余万人马,不除恶务尽,可能走吗?渤海土族乖乖迁走,朕还能让他们体面点,若不听话,朕就帮他们体面。话撂在这里,达不到目的,朕今年就在渤海过冬。”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张定保自知没有任何幸理了,于是不再相劝。
“再告诉张卿一件事。大諲撰方寸已乱,在上京城内大肆屠戮忠良,连东平王大澍贤、宰相乌炤度都为其所杀,公卿士族入狱者更不知凡几。”邵树德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张卿只需稍稍打探一下,便可知上京之事。”
张定保听了也十分吃惊。
国主这么做,完全是在动摇渤海根基啊。他有点不太敢信,但圣人言之凿凿,又不像假的,顿时陷入了迷茫之中。
“朕再和张卿说件事。”邵树德校准完步弓,从壶里抽出一支箭,四处观瞄着,嘴里说道:“昨日得军报,平海军战舰在龙济港上岸,已夺占县城。”
张定保又一惊。
他知道平海军就是大夏的水师。四艘战舰怎么着也能载运数百兵丁,突然上岸的话,拿下一座港市还是有可能的。龙原府如今可没多少兵了啊!
“听闻张家与庆州窦家世为姻亲,你这便去将龙原府劝降了,如何?”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张定保暗叹口气,应道。
如果真如圣人所说,国主大肆抓捕、屠戮世族的话,渤海就完蛋了。
真的太湖涂了!你的王位到底怎么来的?不是靠武夫,不是靠科举考上来的文官,靠的是世家大族啊!屠世家,就是在削弱自己的统治基础,真的湖涂到极点了。
“嗖!”一箭飞出。
刚刚扑飞而起的雉鸡从空中栽落,在地上扑腾了两下后,不动了。
“若窦氏不降,便是此下场。”邵树德说道。
张定保已经麻木了。武夫天子,敢说敢做,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还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