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二更)
凶兽凄厉的吼叫声几乎响彻了整片天空,地面上不少正在奔逃的人大着胆子回过头来,正巧目睹了那半截断掌掉落在地面的场景。
扑在脸上、身上的雨丝极凉,然而许多人的心,却在这一瞬间火热起来。
其实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没有看清那名斩兽少年是长什么样的。
只是觉得他很瘦、很小,黑衣飘飞的样子还挺好看的,站在那庞然大物般的巨兽面前却几乎没有任何抵挡之力一般。
凶兽掉落在地上的半截断掌已经熊熊燃烧起来,明艳的火光照亮了他们脸上的绝望、照亮了他们身后炼狱一般的场景、照亮了他们似乎毫无光亮的未来。
一个跑得鬓发散乱的壮年汉子忽然委地,大声哭嚎起来:“天杀的,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我的婆娘和孩子也不会死!天杀的!”
这样的哭声一下子便感染了很多人,他们纷纷用一种冰冷、仇视、复杂的目光看向飘在半空中的玉止戈。
这是一个仙人,他本是有能力救下他们所有人的。
但是他来晚了,所以他们的许多亲人都葬身凶兽腹中、爪下,甚至连一截完整的躯体也找不到。
“叽?”雏鸟用稚嫩的尖喙啄了啄玉止戈的侧脸,它是一只很有灵性的小鸟,虽然年幼,却也多少能感觉出一些底下的凡人们的意思,这便使它白纸一般的心中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怒意。
就好像是有一天,它那么喜欢的这个四脚生物突然毫无理由地打了它一巴掌一样那么生气。
玉止戈摸了摸它柔软的羽绒,淡淡道:“你能感觉得出来是不是?可惜他们都错了,他们的生死,与我、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少年清淡地笑了一下,将雏鸟往半空中一扔,雏鸟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它振翅飞上半空,几乎与那小山般的凶兽双目齐平,自它幼小绵软的躯体中忽而回荡出一种极为可怕的、宛若龙吟的低鸣,登时将须臾前还虎视眈眈的凶兽吓得险些屁滚尿流、转身就逃。
雏鸟得意洋洋地看着面前抖若筛糠但愣是不敢动弹分毫的凶兽,心里十分快慰。
吃了辣么多晶石,总算没有给四脚生物丢脸嘎嘎嘎!
玉止戈神色自若地从半空中拾级而下,身形几个闪现间便出现在了那对兄妹所匿藏的断墙之前,淡淡道:“出来。”
少年挽着他浑身颤抖的妹妹走出墙后,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敬畏之色。
这个看上去与他同龄的少年,墨发披散,青剑斜指,仿佛是一尊真正的无瑕仙人,不免让他的心里生出一丝隐约的嫉妒和歆羡。
“你的名字。”
玉止戈稍稍蹙眉,却并非因为这对兄妹的狼狈形容,而是因为手腕上越发滚烫的灰色刺青,方才一路行来,它所吞食的血肉之数远超以往,此刻竟是隐隐生出了一丝蜕变之意。
只是这会儿这样人多眼杂的乱局,玉止戈哪里愿意再让它出来搅合上一把!
“万俟、万俟重。”少年微微抖了一抖,才有些嗫嚅地答道,至于他的妹妹,早已半侧身躲在他的身后,连头都不敢抬起一下。
好容易安抚下那闹腾不停的魔胎,玉止戈才有心思打量起这一对引发大乱的兄妹,他们二人生的并不太像。兄长过于普通,妹妹却过于美貌,就像一根树枝上长出了两朵极端不同的花,未免叫人生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来。
大约是玉止戈目光里的审视意味过于浓重,万俟重也顾不上害怕,十分警惕地将妹妹又往后藏了一藏,语气里透着一丝不高兴地问道:“不知仙人......找我们兄妹俩有什么事?”
玉止戈手指微微动弹,青玉色长剑便轻轻搭在了万俟重不怎么壮实的脖颈上,少年额上登时渗满了冷汗,哆嗦着苍白的嘴唇颤声道:“仙人、这、这是何意?”
玉止戈漠然道:“我的意思你不懂吗?若想保全性命,便把你身上的东西交出来。”
万俟重脸色骤变,下意识地捂住了衣襟,顺着玉止戈的目光,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究竟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这个时候,他整个人都已经像一张金纸,仿若再逼迫他多一点,他便随时能够断气一般。
“哥哥,给、给他吧......”妹妹轻啜着说道,她似乎已经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境况,很快便呜咽出声,“我不想再有更多的人因我们而死了。哥哥,给他吧!”
万俟重的脸色倏然便灰败下来,他双手颤抖着握住衣襟,撕了好几下才把本来就残破不堪的布料撕裂开来,谁也料想不到灰扑扑毫不起眼的麻布里面竟还缝着一个夹层,一块约莫有手掌大小的玉白色布片被他用两根手指夹了出来。
万俟重的脸色有些扭曲,看上去十分痛苦,仿佛仅仅是触碰到这块玉白色的布片,便使他如遭凌迟之刑。
几乎是在取出的一瞬间,万俟重便像丢掉一个烫手山芋般将那枚玉白色布片向玉止戈甩去,玉止戈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却在那布片触碰到皮肤的一瞬间觉出了不妙。
“蠢货,还不快松手!”翁仙在他的脑海中狂叫道,仿佛一时间见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东西,深切地让玉止戈感受到了他那种由骨头里蔓延出来的惧意。
令人遗憾的是,玉止戈注定不能如他的意了。
当他的手指一碰到这片玉白色的布片,布片就像拥有莫大的吸附性一般与他的皮肤黏在了一块儿,玉止戈只觉有人正在用一枚尖锐无比的凿子狠狠地钻弄进他的脑海、四肢,乃至丹田。
那种强烈的疼痛几乎难以用语言来表述。
“我是玲珑、我是玲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个极其尖锐的利啸在他脑海中掀起震震狂浪,整个识海都因此而震动起来,玉止戈只觉自己仿佛又陷入了那一片曾经经历过的未知的混沌之中,然而与上次不同,这次他是有感觉的。
疼,铺天盖地的疼,抽筋拔骨的疼。
“我是玲珑、我是玲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玉止戈识海中的金色通天道符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其上显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气急败坏地骂道:“混账小子,净给我找麻烦!”
金色涟漪自道符上一圈圈漫延出去,如水纹一般,带着炽盛的佛光、庄重的梵唱,宁和而又慈悲,仿佛能震压世间一切阴邪,以无上金身,塑万古功德。
玉止戈抽搐的身体在这漫天佛光中渐渐平静下来,他缓缓地睁开眼,一抹尚未散去的金色佛光自他眼中划过,仿若一尊行走在人世的菩萨,低眉敛目,慈悲六道,使得站在他身前颤抖不已的兄妹二人浑身为之一暖。
“玲珑仙图......”
玉止戈的双指夹着那枚玉白色布片,此时这玩意儿已全然退去了那样可怕的威能,呈现出一些云山雾罩的点、线及一些难以辨认的血色文字,布片上隐隐可见金色佛光在其中来回涤荡,泛出一条条金色“卍”字纹路,十分玄妙。
翁仙颇有些虚弱地应道:“也不知你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能得到这玩意儿!若我所料不错,这便是你此次长生秘境所行最大的好处,只是你手中这个只是一片残图。若找不到其他那些,也是无用功。”
玉止戈淡淡勾唇,烟灰色双瞳划过一丝热意,轻声道:“翁仙你不是说那帝释天便是身系我福运之人。找到他,我便能得到这仙图记载之物。”
翁仙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玉止戈正欲和这对兄妹再说些什么,背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破风声,玉止戈侧身避开,蹙着眉头转过身去,却见一个不大的小孩儿正站在几丈远红着眼睛死死盯着他,他的手里还抱着一些细小的石块,显然方才正是用的此物来砸他。
“坏人!坏人!把我娘还回来!”
小孩儿一边哭一边胡乱扔着手上的石子儿,他的力气很小,那石块在距玉止戈一步远的地方便落了地,玉止戈静静看着,就好像在看着一场与他无关的笑话。
万俟重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个少年,此人无疑是极冷情的,单看方才威胁自己的手段便能知晓一二。
然而对于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稚龄小孩儿的冒犯举止,他却似乎有过于宽宥了一些,这叫他看不透,但是心中那种隐秘的不安竟稍稍放下了一些。
很快便有一个麻布衣服的中年男子将那小孩儿抱走了,他看上去十分害怕,不住朝玉止戈弯腰道歉,少年却仍是那一副冷清模样,抬手将雏鸟召了回来,转身便向来处走去。
万俟重犹豫了一下,还是拖着妹妹跟上了他的脚步。
“哥哥,他怎么这样无情?”妹妹拽了拽少年的袖子,小声问道。
万俟重目光复杂地在玉止戈背影上逡巡了一圈,耳侧复又响起那些凄厉的惨嚎,良久才叹了口气道:“他大约不是无情,只是心里没有......别的东西罢了。”
妹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万俟重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不杀、不救,冷淡如水。
这是降临在人世的一尊谪仙,七情不俱、六欲不存,除了长生,心中再没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