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135】五章 屈与诚
仄阳远漠,碧空泠蓝,光天下,两条身影穿过荒野,掠过秋林,一前一后地奔行着。
恒山派轻功虽然享誉武林,但馨律毕竟戴着镣铐锁链,行动甚是不便,加之她被囚已久,身体虚弱,因此速度始终提不起來。
秦绝响的功夫已经远较馨律为高,但吐血之后头昏眼花,步履踉跄,只凭着意志提住这口气支撑不倒,眼瞅着二三十步的距离,始终追之不上,而且脑中好像潮水击岸,不住轰鸣,气息越來越不够,只怕再支撑不了多久,眼见前边林尽,一棵树撞到面前,忙伸手抱住,大声喊道:“馨姐,,”紧叨上口气來,“你等等,我只说一句,完了再不追你,”
馨律奔出去十几步,手拄膝盖,呼呼带喘。
秦绝响努力眨着眼睛,感觉眼珠里好像长了心脏,在不停地胀大、跳动和震颤,视物越发地不清晰,视野中,大地和馨律的身影正在左右摇摆,像即将倾覆的小船,光线也像是要和自己作对似地,猛然强烈起來,把这世界的萎黄,都烧作亮白的云气。
他生怕馨律等不得再次开跑,忙喊道:“你误会我了,”
馨律背心起起伏伏,两肩胛骨高高支起,她停下來一是为喘口气,二是听他只说一句,管是什么话,自己听完就走,免得他再來追,可这“误会”二字入耳,她绝然无法接受,立刻转过头來:“误会,你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无耻,你我之间只有欺骗,沒有误会,”
秦绝响眼泪扑簌簌滚落,小脸皱皱巴巴,猛一看,倒好像个小号的曾仕权【娴墨:曾亦是苦情人,借曾仕权一比,恰似鼓棒拴铃,一击两鸣,】。
他哽泣道:“我疼你还來不及、爱你还來不及,怎么会骗你呢,我从來沒有拿你当玩物,从來沒有,在我心里,任何人都比不了你,你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她们……”馨律笑颤颤地:“亏你还说得出口,你有多少个她们,她们怎么不一样,我是人,她们就不是人,你是怎么迫害小晴的,是怎么玩弄暖儿的,你从哪染的脏病,你和家里的丫鬟婢子都干过些什么,你敢说吗,你敢说吗,”
“我敢说,”
秦绝响道:“只要你愿意听,我都说给你,我只当暖儿是个孩子,也沒想过要害小晴,我只是拿**逗吓她【娴墨:真真好笑,好人谁会备**,好比今之男子,口口声声不猎艳,如何正经,口袋一翻,全是计生工具,当初这药就是为馨律准备的,若真不想用,何必接在手里,宁死不要,小刘还能硬塞给你,】,结果她一吹气,我们俩人都中了毒,不得已我才找了家院子,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回去那地方,要是那时知道自己染了脏病,就是把我自己剁了,也不敢碰你,我在家是独苗,爷爷、大伯他们都看我不成器,只当我是个种猪,因此不管那些事,我那时也小,和丫头们玩玩儿是有的,可是从來沒动过感情,自见了你,我心里就只有你,以前我不知道陈志宾的事,还当暖儿对我是真心实意,也的确想过,将來你做夫人,安排她做小的,那也要等她大了再和你说,只要你不愿意,我就决不娶她,一辈子只要你,”
他说着说着,发现馨律脸上尽是无法相信的表情,而且不住地摇头,忙问:“怎么,你不信,”馨律道:“错了,我是真错了,原來你说得对,我是真误会了你,我原以为,你骗人是因为小、不懂事,现在我知道不是的,你根本就是理直气壮,根本不拿我们当人,根本是拿肉麻、无耻、残酷、下流当有趣,你不是不懂感情,你是根本沒有感情,你根本不是人,你什么都不是,”
秦绝响大急:“我……我怎会沒有感情,我对你一心一意,死心塌地,我说的都是真的,”
馨律道:“就因为是真的才可怕,你大伯、你爷爷,你们秦家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娴墨:说破天机,其实问題根子在于秦家是个男子主导的男权世界,绝响只是受浅移默化的影响,导致如此,孩子是好孩子,家庭不行,秦家的问題,就是中国的问題,一个中国,一个印度,是地球上最不适宜女性生存的两个国度,】
秦绝响脑筋蹦了两蹦:“我的事是我的事,我不成器,和我爷沒关系,你怎么骂我都行,可要是骂他,就算是你,,”他扁扁嘴唇,说不下去。
“我怎么样,”馨律向前迈步:“血洗百剑盟时,我是漏网之鱼,蒙你‘青眼有嘉’看上了我,如今耍也耍过了,玩也玩腻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动手啊,”
秦绝响感觉自己被一种巨大的委屈笼罩住了,他的眼仿佛两颗巨大的泪珠,瞳仁在里面漂浮着,颤动着,寻不见方向,找不到出口,他的鼻子酸酸地,像缩皱的梅干,他的嘴汪起來,像泛波的秋水,他像个孩子似地呜咽道:“姐,你为什么这样说我,你心里明明知道不是的,”【娴墨:绝响心里是真冤,也是年龄真小,所以不明白,姐弟恋不是那么容易的,】
风在两人之间吹过,荒草哗哗地响。
面对毫无表情的馨律,他哭着、哭着,眼里忽然透生出一种恐怖和绝望來,抓着头嘶声喊道:“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为什么,求你别这样看我了,求你……我明白了,我心里有的,都说了,我知道留不住你,……我不会追了,不会再追了……求你别这样看我,别再这样看我了,你走吧,你走吧,”【娴墨:知绝响此时之心,便解小郭跳水之痛,一个爱情,一个友情,有痛苦都是太在乎别人如何看自己,太在乎别人无法了解自己、又粗暴地定性了自己,小郭原是谁都不在乎的,可是真真的在乎小常了,绝响也是万事无所谓,真真地爱彻馨律了,】
“走,”馨律像是忽然发现自己错了,细眉猛地竖起:“我为什么要走,”缁衣一展夺到近前,抬腿一记穿心脚,将他踹倒在地,后膝跟上來顶住他前胸,双手一抖,锁链插花缠住他的颈子,喝道:“我杀了你,替盟里的死难者报仇,”
秦绝响双眼望定馨律,表情平静,沒有任何反抗。
馨律毫不犹豫,下死眼紧盯着他,两手横扯,用尽全力。
铁链收刹入肉,秦绝响面皮紫胀,嘴角却强挤出一丝笑意,似感解脱。
馨律狠扯着锁链,直到他这丝笑意散去,眼白翻起。
秦绝响痛苦地抽搐两下,不动了。
馨律的眼睛略眨了一眨,她就这样看着,神情忽然有些僵硬,好像某种预期沒有到來,手头一松,锁链散开,膝盖抬起。
秦绝响的小脸歪歪着,发丝随枯草轻摆,沒有动作,沒有呼吸。
“绝响,绝响,”
馨律轻轻唤了两声,忽然有些慌乱,蹲下身子侧过脸,将耳朵向他胸口贴去,。
沒有心跳。
死了。
他……死了……
馨律忽然觉得,他的胸骨有些硌脸【娴墨:刚贴上时怎么不知硌,此一写秦绝响因思念而消瘦棱峋,二写馨律初贴听时原不愿沾他身体,必是轻贴,而听不到心跳,知其已死,忽然令她心有所失,因此头沉下來,才有硌的感觉,三写馨律也瘦到无形,否则脸上有肉,怎会被硌到脸,一句八字,意表三层,一锣三颤法,】,他的身上还热着,还有他的味道,他的男性气息,这温度、这味道、这气息通过脸部传來,萦绕鼻端,直入心际。
一瞬间,馨律仿佛灵魂脱体,回到了观鱼水阁,飘在藻井之上,看着下面两个人在一起交缠亲呢。
松弛后那个小小的他,也像现在这样躺着,自己笑容里带着憧憬,甜甜的,头也是这样枕在他胸前,用指尖轻轻划弄着他的皮肤。
他的胸膛鼓鼓的,有着蓬勃发育的生气,枕來让人踏实【娴墨:秦家家底丰厚,又是真爱,嫁了不亏】,他的皮肤细腻光滑,不逊于自己,心窝里还汪着些汗珠儿,圆圆密密,自己轻轻地划动着,把这些汗珠儿聚在一起,心中无限甜蜜。
有一天,他会变成一个男人,变得高大,超过自己。
而自己,则会留上一头秀发,陪他说说笑笑,为他做饭洗衣。
他不会喜新厌旧,因为自己相信,他是真的爱自己,不过,也许他偶尔会发些牢骚,有些抱怨,呵,那是生活,是他的孩子气。
也许未來不是这样,也许根本沒有未來,那有什么关系,这一刻是真实就好,相信我们会就这样,躺到地老天荒,永不分离。
为何世事这样纷繁,为何上天不遂人意。
馨律抬起头來,脸上凉凉的,看到秦绝响胸前有一片湿迹【娴墨:悲哉,昔日柔情缱绻之汗,今日伤心痛别之泪,化应随缘,同是一汪,此处微露凿痕,却是凿到深处痛处,反要人唤一声好】,她无意识地伸出指头,在那片湿迹中划拨调弄,忽然悲从中來。
风呜呜地响着,荒草簌簌,旷野萋萋。
寒意从背后升起。
这是一个冰冷的世界,是江湖的世界,是男人的世界,他,从小就生长在这样的世界里。
他就像山崖上的小树,生长得艰难而扭曲,这难道,全是他的错吗,【娴墨:才想明白,姐弟恋切记自己是大的要带才】
现在,他死了,对错已无所谓了。
这个世界上,又只剩下孤孤单单的自己。
她忽然怕极了这孤单,一颗心空空地揪起。
短发在额角轻搔着,柔柔地。
“等把头发蓄起來,我就用八抬的大轿迎娶了你……”
还记得自己当时的羞涩,和在羞涩中想像着坐在轿中的样子。
自己这一生,竟也能像普通人家的女儿一般,嫁为人妇,也能像秦自吟那样,怀胎有孕,生儿育女。
鼻子不由自主地酸起來,“绝响,绝响,”她伸出手去,轻轻推摇:“你醒一醒,醒一醒啊,”这时节,她竟有种怪怪的感觉:哪怕他醒來,让自己有个可以骂、可以恨的人也好。
秦绝响沒有反应,这让她的恐慌加剧:也许再晚,就真的來不及了,她忽然慌慌地喊起來:“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你活过來,你快活过來啊,,”
她奋力地捶按着秦绝响的胸口,急吸一口气,捏着鼻孔吹进他嘴里。
分开时,微风过唇,一股腥涩味道返入口腔。
这令她愣了一下,意识到,那是血的余味。
秦绝响五指抓天、对空喷血的一幕忽然在眼前闪过。
那是……那是为我而吐的血啊。
这一瞬间,她忽然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人、认识到他曾经有多爱自己,这份爱带着血的汹涌、血的浓沃、血的滚烫、血的华丽,明艳鲜烈,宛若奇迹,她忽然发现,自己这样恨他、这样怨他,原來又是这样地在乎他,有这一份爱在,哪怕他有过多少女人,哪怕他犯下千重罪孽,哪怕要与整个世界为敌,自己都不在乎,就算是拼了性命,也想要和他在一起,【娴墨:虐死人了哎】
“绝响,绝响,”
泣涕喷薄,泪水萤流成河,馨律在他身上胡乱掏摸,找到伤药,一股脑地都塞进他嘴里去,拼命地捶打着他的胸,想要帮助他呼吸。
秦绝响静静地躺在荒草中,一动不动,好像故意不理她,又好像,犯着孩子气。
常思豪腹部带伤,牵扯疼痛,行动甚是不便,因此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几次穿林过岗之后,前面人影不见,只能凭着大概感觉步行追踪,走了这半天,忽然听侧前方远处有呼喊绝响的声音,赶忙加速赶來,正好瞧见馨律敲打秦绝响这一幕。
他扶痛奔近:“师太,怎么回事,”
馨律有些六神无主地:“他死了,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常思豪俯身一探,秦绝响脉息俱无,看颈部有勒伤,知道是窒息而死的,惊急间忽然想起一法,忙拔出胁差,扯过秦绝响的手掌,用刀尖挨个指头戳去,连刺十刀后,命令馨律:“你继续吹气,”自己抛下胁差,扒了秦绝响的靴子,伸掌在他脚底上“啪啪啪啪”疾风暴雨般猛拍,【娴墨:强心法,等于在打第二心脏,但此法其实不能和刺十宣联用,这是小常照样学样,拿这病当脑出血治了,】
刚才旷野无人,怎么渡气都好,这会儿常思豪在,馨律埋头吹时,忽然意识,耳根立刻红热起來,却也顾不得了。
拍了一百五十几掌后,常思豪停下,侧耳去听心跳,馨律也不再吹,忐忑地等着结果。
听了一会儿,常思豪抬起头來,脸上沒有表情:“我以为妙丰这法子能行,谁知道……”余光里,馨律身上一懈,堆坐在地上,呆了一呆,忽然探手拔起胁差,往颈间抹去。
常思豪一扑身抓住她握刀的手腕,就势一滚,将她呈大字形按在草地上,馨律叫道:“别管我,”握刀拼力回勾,想刺自己的胸口,常思豪双分两臂,攥着腕子将她死死按住,喝道:“你疯了,”馨律不听,拼命挣动,常思豪被她掀了几掀,只觉腹间刀口疼痛难忍,说不出话,汗珠滴滴嗒嗒流淌下來。
就在这时,身边传來一声惊叫:“大哥,你在干什么,”
常思豪和馨律眼睛同时一直,侧头看去,秦绝响单臂支撑坐起,正瞧着他们【娴墨:看他们这是绳么体位,】,也许刚才伤药混合吃多了的缘故,人显得极精神,眼睛还倍儿亮【娴墨:……】,常思豪愕然道:“绝响,你活过來了,”秦绝响脸色怪到无以复加:“你……你还不下來,”常思豪反应过來,忙趁着馨律还在愣神的时候,掰下刀子撑身爬起,秦绝响过來连问着:“怎么样,可伤着了,快起來,这地上怪凉的,这是干什么,”将手递向馨律。
馨律见他无救,原本不想活了,眼见他居然活转过來,惊喜直愣之余,又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想想自己和他这些事,真是又羞又苦、又酸又恼、又憋闷、又快活、又丧气,恨不得扎在他怀里,抱紧了他,再不让他离去,又恨不得给他几脚,攮几锥子,咬上几口,揪下他几块皮,这会儿看他这只手奔自己來了,心里忽然就冒上來一股子气,挥手“啪”地把这手打开,就势一翻身站起來,扭头就走,【娴墨:这样傲娇是不对的,哼,】
秦绝响想追,忽然想起自己“不再追”的誓言,整个人僵在那里,【娴墨:大错特错,正是这时才要追,死皮赖脸必能回,唉,男女脑结构果然还是不一样啊,捉急呀】
常思豪急急地道:“绝响,我刚才在路上忽然想起件事,正要问你,”
秦绝响盯着馨律的背影,好像沒听见。
常思豪扯他胳膊:“上回我和你商量,要派人到杭州接你大姐去唐门,你派的是谁,”
秦绝响看着他,魂灵却似不在,无法将这声音在脑中转成意义,眼睛眨了半天,这才骤然明白过來:假若当初是陈志宾负责此事,那么很可能大姐会落在他的手里。
“等等,我想想,我想想,”他紧张地抓着头发,又猛拍了两下,忽然放松下來:“想起來了,我当时是让邵方安排的这事,为了女眷伺候着方便,还特意安排了个姑娘,就是姓……姓冯的那个,她和大姐挺处得來,”
常思豪道:“冯,冯二媛,”秦绝响道:“对,对,是这名字,你记得倒比我还清楚,”常思豪琢磨:二媛儿这姑娘见面次数虽然不多,但一看便知十分老实腼腆,她和双吉性格相类,决不可能是坏人,邵方自己熟,应该也能放心,回神看秦绝响,十根手指头滴嗒着血,光着脚站在草地上,也不觉凉,也不知疼,说完这两句话,小细脖子就像找太阳的向日葵,早又朝馨律的背影滑了过去,不由得替他叹了口气,道:“她还沒走远,还不追,”
恰在这时,有步音丛杂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