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 想做知己好友?
项宝贝此时还未到京师,一路傻乎乎乱走,张六叫去暗中保护的两个人,也不知替她解决了多少次麻烦,只不过正主儿自己毫不知情,还以为穿了男子的装束就万事大吉,深深为自己的“聪明历练”而得意。夹答列晓
她心情雀跃,想到就快可以见到日夜思念的人,吃饭走路都忍不住哼小曲儿,那快乐的模样,不知不觉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
那是一个剑客,仿佛一缕孤魂,天然让人无法靠近。清秀的面孔僵硬冷酷,束着漆黑一大把长发,马尾般随风飘扬,一身宽大的白袍,腰间松松系着宽厚的黑带,斜插了一把长剑,剑鞘纹饰古朴素雅。
最引人侧目的就是此人手里总是不离一壶好酒,经常烂醉坐倒在街头。
项宝贝几次从这人面前经过,哼着歌儿,根本不注意这个醉鬼是不是眼熟。
终于有一次,醉鬼剑客抬起冷冷的双眸,拿剑柄拦住项宝贝。
“你到底要去哪儿?”
项宝贝觉得莫名其妙,使手段挑起剑柄,迫它偏斜让路,谁知,下一瞬,她却反而被剑柄在膝弯击中,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这下,项宝贝生气了。跳起来就把“月华”匕首拔出来,要砍断对方的剑,叫他知道厉害。
醉鬼剑客倒是识货,不和“月华”硬碰硬,“唰”一下,剑收回身后,举起酒壶继续喝了口酒,才慢悠悠道:“我只是提醒你,你已经绕了九个圈子,还没找到城门出口——很碍眼。”
项宝贝觉得这醉鬼才“碍眼”,啐了一口骂道:“要你管?!”
抬脚要踢对方,谁知腰上又突然被剑鞘击中,痛得她差点没趴下,吧嗒,从怀里掉出一卷绢帕,摊开来就是京师地图。
醉鬼剑客拿眼角瞟了一下,本准备继续喝自己的酒,让别人生气去吧。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把抢过项宝贝拾起一半的地图,放眼前仔细看了看,问:“这是谁画的?”
项宝贝气得脸通红,拿月华剑刺向对方,“你这烂醉鬼,讨厌死了!关你什么事?把地图还我!”
醉鬼剑客只轻轻闪了闪上身,大马尾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人已经站起来,抬脚往下一压,就将那柄稀世短匕踩在了脚下,这么好的匕首,怎么给这个只知道傻笑的小姑娘拿着?
“这是月华,还是日昭?”他问。
“咦?”
项宝贝吃了一惊,这家伙是谁啊?为何识得宝物?
不过,醉鬼剑客只是随便问问的,匕首虽然是宝物,他没什么兴趣。“再问一遍,地图是谁画的?”
“我嫂……我自己画的啊。”项宝贝扬起下巴吹牛。她猜测对方肯定是因为地图上的字好看,所以一个劲追问,她就不客气,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醉鬼剑客将地图一把摔在她那刚贴完金的脸上,转身就走。
“喂——”项宝贝喊。“城门出口到底在哪儿?”
“自己问跟着你的人。”剑客头也不回。
“啊?”项宝贝没听懂,四处看了看,谁跟着她了?谁?!“你这死醉鬼,吓唬谁呢?”
没想到的是,等到项宝贝出了城门口,走到一个小树林时,竟然又撞见了那个醉鬼,这回没喝醉,正被一群人围攻。
项宝贝好奇的围观了一会儿,还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战斗竟然已经结束。
剑客的剑速之快,连影子都找不到。
他慢慢收剑入鞘,也不理项宝贝,眯起眼看看天色,喃喃了一句:“要下雨了。”于是,他不走了,就坐在旁边一个草亭里,坐了没一会儿,干脆躺下睡觉。
项宝贝也看看天色,要下雨了吗?明明还有日头。
她可不信这个邪,继续往“北”走,当然,那不过是她眼里的“北”。谁知走没多久,果然下起瓢泼大雨。
“嘿,除了哥哥,世上还有这么厉害的人?”项宝贝慢慢开始有些佩服那个醉鬼剑客了。
她快跑着冲回草亭,那人还在睡觉。
“喂喂,你叫什么名字?”
剑客一动不动,突然睁开眼睛问:“那幅地图是谁画的?”
“……”项宝贝真服了这个人,知道骗不了,只好老实交代:“是我嫂子画的。”
“你嫂子?”剑客挑起眉,难得有了丝惊讶。“你嫂子叫什么名字?”
项宝贝怔怔看着剑客不说话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总是会对她嫂子特别感兴趣?凭什么呀?
“冷知秋?”剑客自己猜。
项宝贝不会藏心思,剑客一眼就看出来,自己猜对了!
他的眉眼柔和下来,唇边竟然浮起一丝笑意,问:“你家住哪里?我去看看她。”
项宝贝嘟起嘴不高兴。“你做什么要去打搅我嫂子?我嫂子是我哥哥的,你们谁都不准去抢!”
剑客愣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的硬拉过项宝贝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项宝贝大吃一惊,不信邪的又使劲按了两下,软的?
“你……你是女的?!”
怎么看上去完全像个男人?
同样是女扮男装,项宝贝打眼一瞧就能瞧出是个姑娘,因为走路跳手跳脚,一会儿歪歪脑袋好奇的看东看西,一会儿嘟起小嘴,说话也是咯嘣脆的,谁要是看不出她是女的,谁就是眼瞎。
而这剑客就不同了,无论走路说话包括每一个神态,都完全不像个女人,身材又颀长,除了面容清秀些,真是一丝破绽都没有。
“我是你嫂子的好朋友。你家住哪里?”这回,应该是“她”问。
——
再说苏州城。
冷知秋得知项宝贝的消息,便告诉了项沈氏。
知道女儿安好,项沈氏稍稍放了心,但在这件事上,她还是埋怨冷知秋,怨得有些找不到理由,大概因为心烦,需要有个人当靶子出气吧?
私下里,项沈氏便与项文龙商量:“文龙,我瞅着还是去一趟京师,去找咱们宝贝,不能让她一个人在京师受欺负。女儿她若是被那臭书生伤了心,或者吃了什么亏,一个人孤零零在京师哭鼻子,哎哟我的天,那可怎么办好?想着就心慌呀……”
项文龙理解妻子的心情,但京师是天子脚下,别说项家要躲着皇帝的监视,更要命的是皇帝现在病危,京师戒严,此刻进京,岂非惹人怀疑?
“小妹,要不还是叫人知会宝贵,让宝贵照顾一下他妹妹吧?我们这会儿去京师不合适。”项文龙为难。
“噢,你以为我就心疼女儿,不心疼儿子吗?女儿自找苦吃也就算了,咱们儿子若是进了京师,那可是有性命危险的!我不准!儿子他千万不能进京!”项沈氏几乎拍桌子。
“小妹吾妻,何时你才能真正了解宝贵?皇宫里那点事情,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你说,他会没进过京师吗?”项文龙摇头不已。“我们若去找宝贝,只会给他添麻烦。”
“那怎么办?”项沈氏傻眼了。
她种花是真本事,骂街打架更不是盖的,和人讨价还价做点买卖也不差,就是男人的世界那些比下棋还让人头晕的大事情,她一窍不通。
能怎么办?只能先等着看。至少,项宝贝的动向和安危,还是能够获悉的,对于一个孩子离家出走的家庭来说,这就算最大的安慰。
——
夫妇俩在内院说着话,第一进大堂,沈天赐正和冷知秋说话,想把惠敏接进项家做绣娘。
冷知秋正吩咐细节,冷景易突然来访。
“知秋,你公公婆婆呢?”冷景易在前堂看到女儿,很是意外。
他的女儿向来闲散,看看书、种种花的乖淑女,何时变成了花王赛上面对千万人、站在风口浪尖的女子?又何时开始这样出入大堂、处理大小琐事?
冷知秋看父亲神色焦急,忙问:“爹,发生什么事了?”
冷景易扼住女儿手腕,拉着她一起往内院里走,见到项文龙夫妇,才满脸忧愁的道:“项兄,自予他身上是否有什么旧疾?为何水米不进?前几日四处为他延医求治,却没什么起色,今日一早,冷某看他病入膏肓,恐怕性命堪忧啊……”
“啊?”项文龙夫妇和冷知秋同时惊得目瞪口呆。2
“走,看看去。”项沈氏一扯衣袖,当先冲了出去。
桑柔和小葵见这四个人急匆匆出门,脸色不安,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送到门口,互相看看,互相看不顺眼,便各自扭身做自己的事情。
三爷爷坐在门口,睁开惺忪的老眼,瞅着冷景易他们的背影,瞅了一会儿,便站起身,对脚边的小英子道:“你看好门喽?”
小英子“汪”一声叫唤。
三爷爷便颤巍巍离开,他走路摇摇晃晃如风中残烛,但奇怪的是,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他的踪影,再一看,已经是很远的距离。
——
到了冷家,项沈氏直奔冷自予那间坡屋,看到小木榻上形同枯槁、瘦得一点肉也没了的冷自予,顿时“啊呀”一声惊呼,抓起他的手问:“小野,你怎么病成这样?!”
转头对随后进来的冷景易骂道:“姓冷的,你是不是虐待小野这孩子?让他给你做儿子养老送终,你都不给他吃饭的吗?”
冷景易勃然大怒,挥着两袖要回敬两句,突然想起什么,铁青着脸,只好负手哼了一声。他发誓,再也不和这不讲道理的泼妇有任何干涉,不理她,不回应!
冷刘氏端着药和冷知秋一起进去,小坡屋里顿时拥挤不堪。
冷知秋看母亲给弟弟喂药,担忧的问:“大夫怎么说?弟弟得的是什么病?”
冷刘氏摇头叹息:“说是五脏六腑全都坏了,也不知什么缘故。”
“啊?”众人又是一阵惊愕。
冷自予被喂了几口药,却根本进不了喉咙,全都溢出嘴角,淌得枕头和被单一片污渍。
他面色蜡黄,半睁着眼睛也不说话,进气没有出气多。
这是真要死了吗?
冷刘氏绝望的放下药碗,垂头抹着眼泪。她心肠柔软,就算和义子相处时日不多,也难免生情,如今这样,她那本来就浅的眼窝哪里管得住泪水。
冷知秋也觉得鼻子发酸。想不到这个弟弟如此命薄,时日匆匆,连句知冷知热的话都没说过,平白做了场姐弟,糟蹋了缘分。
人之将死,光景惨淡哀戚,勿需多言。
几个人一筹莫展,挤在小坡屋里默然神伤。
冷知秋突然想起春晖堂那个木子虚,此人似乎医术极好。“爹,你们有没有让春晖堂的木大夫瞧过弟弟?”
“哪个春晖堂?”冷景易对苏州也不熟。
项文龙很多年没理会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春晖堂,项沈氏却一拍大腿道:“是呀,据说那个木大夫不错的,就是在十里长街尽头,离这里有些远。”
再远也得去找来试试看。
冷景易刚出大门,就见门口停着辆马车,三爷爷坐在车把式位置上,咕哝道:“上车吧,赶小路走后门比较好。”
冷景易挑眉深看着三爷爷。
“亲家公看啥呀?老奴又不是什么大美人。”三爷爷翻了个怪眼,催促冷景易上车。
——
木子虚并非像沈芸说的那样请不动,他二话没说就跟着冷景易来了东城念奴巷,冲冷知秋点头淡淡微笑,便去看冷自予。
冷景易看得稀奇,就问女儿:“你何时认得这个大夫的?”
别说他,项沈氏也觉得奇怪,清明那天,儿媳妇非要去十里长街耍,难道就是为了见这郎中?这算什么意思?
“那个知秋,你嫁进我项家可要守规矩啊,前头有姓孔的臭书生闹得我家宝贵很没面子,这会儿怎么又和木大夫攀上交情?”
项文龙扯了扯她的衣袖,沉声道:“此时怎么问这种事情?还是等木大夫的诊断吧。”
他对儿媳妇也算有了些认识,那孩子性淡,不是个喜欢招惹的人。
冷知秋心里一阵烦。连父亲也喜欢追究这种子虚乌有,反倒不如公公明白事理。
她想,夏七看到她寻木子虚,那么项宝贵显然知道这事,连他本尊都没提这一茬,其他人却把她冷知秋看做什么样人了?
她起了不平,索性道:“爹,我进去问问木大夫。”
冷景易怔了怔,和项沈氏一起张口结舌看冷知秋大方跨入小坡屋,很快响起二人对话的声音。
“先生,我弟弟还有救么?”
“容在下再想想。”
“有劳先生。”脚步声响,冷知秋是要出来了。
木子虚突然问:“姑娘可知道令弟身中奇毒已经多年?”
冷知秋摇头。“请先生明言。”
“令弟曾吃过一种叫‘忘忧草’的毒草,这种毒草会令五脏六腑僵硬,如果安生静卧,也许能活个五六十年不死,但若四处走动、甚至练习武术,则气脉阻断,命不长久矣。”
闻言,冷景易等人忍不住也进去。
“难怪宝贵曾特别交代,这孩子不能多动,老娘还不信,想着男孩子整天躺在屋里,还不变得女气?到时候怎么娶媳妇儿?原来有这缘故……”项沈氏懊恼的拍额头。
听她这么说,木子虚倒没什么反应,冷知秋却道:“自予说他习过武,还是我夫君教他的,难不成是扯谎?”
她那天忙着照顾小葵,没听到项宝贵和冷自予在井边的对话。
众人不由得看向床榻上将死未死的冷自予,暗叹这孩子真是内向,不知瞒着多少事。
木子虚沉吟道:“既然姑娘说他习过武,那就难怪了。近日令弟必定与人‘大动干戈’,导致气脉冲破了僵硬的五脏六腑,如今内脏俱已坏死,就算勉强保住性命,也是终身起不了床的。”
冷知秋瞧着冷自予可怜的样子,一阵心酸:“能保住命就好。”
众人纷纷赞同。
“我这里有解毒的方子,但若要恢复……”木子虚垂眸想了片刻,对冷知秋淡淡一笑。“有了!姑娘可想治好令弟的肺腑?”
显然这问的是句废话。
木子虚接着道:“在下认得一个避世独居的奇女子,她家里有一株百年灵芝,最能化腐回春,以此为引,在下再给令弟配上药,调养两个月,定然大有改观。”
众人脸上都亮了,看到希望,纷纷追问:“那女子住在哪里?”
木子虚落落坐在小桌边开药方,一边淡淡回答:“她生性喜僻静,不喜人打搅,若要求她,在下觉得,你们当中,这位小娘子倒可以去试试。”
说着从药方笺上扯下一截,上面写了个地址,递给冷知秋。
冷知秋接过来看,竟然是枫桥寒山寺!
——
人命关天,事不宜迟,冷知秋当天就收拾了行囊,由三爷爷驾马车,赶往枫桥,到了天黑才赶到枫桥,望见寒山寺的轮廓,冷知秋没工夫唏嘘感慨,急忙连夜上山。
山不高,寺不远,但难在夜路难行,也不知摔磕碰了几次,好不容易到寺前探问,开门迎客的小沙弥还认得她,甚是客气的为她指路。
“那位女施主不在寺里住,她在寺后一箭之遥的紫竹林有间竹屋,小施主可以去找找看。天黑路险,小施主路上小心。”
冷知秋暗暗尴尬,什么小施主?她都已经嫁为人妇,是大人了!
当下辞谢了小沙弥,又往寺后的紫竹林寻去。三爷爷跟到紫竹林外,就不进去了,怕惹恼那位“喜僻静”的奇女子。
冷知秋独自在林中往深处走,依稀看到一点灯火萤光,心中暗喜,循光找去。
谁知,明明看那灯火并不远,她走了好一会儿,却发觉依然是那么遥远,整个紫竹林也没多大,她这是走迷路了吗?手里原本提着一盏灯笼,此刻蜡烛也快燃尽,光线越来越暗,不禁害怕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甜美的声音道:“为何深夜闯我紫竹林?”
随之琴音轻缓响起,有一下没一下的。
听这琴音技法,冷知秋觉得操琴的人似乎有意卖弄技巧,一声声抽风般响在耳边,令人烦躁。是那个所谓的奇女子吗?她这是何用意呢?
“小女子叫冷知秋,乃苏州人氏,有急事相求姐姐,这才深夜叨扰,望姐姐见谅。”冷知秋对着那灯火恍惚处,朗声禀告。
女子顿了顿,故意问:“冷知秋?可是项家那个人面兽心的项宝贵之妻,冷知秋?”
“……”冷知秋被呛到了,拿手绢捂着嘴一阵咳嗽。
人面兽心……这词用的……
女子又说:“你既然是项宝贵的妻子,难道连区区一个九宫迷阵也走不出吗?”
她的声音甜美中带着娇柔,明明是讽刺挖苦,却也听着让人骨酥,仿佛愿意死在她的温柔刀下。
冷知秋奇道:“你认得我夫君?这是九宫迷阵?”
乌漆墨黑的,她怎么知道自己身在阵中?九宫这种东西她在书上是有研究过的,其实简单,不过是斜纵横设置宫位,凭借其中的巧合规律设置迷阵,不懂的人会晕头转向,但凡懂得其中诀窍,要出去很容易。
然而,林中深处,那“奇”女子却已经自信的轻笑道:“我用琴音引导你,你若再悟不出机关诀窍,可就莫怪我没有待客之道,要怪就怪你自己资质太过愚钝。”
说着,也不等冷知秋答应,就开始抚琴。
冷知秋很想叫她别弹了,也不知这“奇”女子出于什么考虑,明明技法甚佳,偏偏要故意炫耀,旁人听了也许觉得她琴艺高超,内行的听着,却是一种很难受的煎熬,就像被人一直翻白眼的感觉。
为了尽快结束这魔音穿耳,冷知秋先从琴音中辨出四周方位,便按照九宫归位的原则,小跑着找向竹屋,那屋中的人凭窗弹奏,才弹到乾宫,一抬头,就见微微光下,俏生生的小美人已经站在不远处气喘吁吁,眼中有一丝未经掩饰的不满。
她、她、她根本就没听琴音引导,这么快就破阵闯了进来!?
烛光映窗内那女子一脸尴尬的错愕。
冷知秋端详了两眼,认出竟是长青草坡遇见的黑衣女子,此时她一身布衣荆钗,打扮得甚是清丽脱俗,让人不由得想起“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诗句。
她不知那就是玉仙儿,只当是木子虚的朋友、项宝贵的敌人,当下吸了两口气定神,走上前冲对方盈盈行礼。“原来是这位姐姐,你还认得我么?”
玉仙儿也从尴尬中回过神来,清咳一声,闪开目光道:“怎能不认识?妹妹人中龙凤,只可惜嫁给了项宝贵。”
说着开门将冷知秋请进屋。
冷知秋见她态度和善,屋内陈设又甚是古朴淡雅,渐渐忘记了林中刁难的不快。只不过她口口声声对着他人妻子说其夫君的不好,这显见不是雅人的行径。
外面坏人很多,谁也不要十分相信——冷知秋想起项宝贵说的话,暗暗抿唇笑了笑。到底谁才是坏人呢?
“还未请教姐姐名讳?”冷知秋问。
“你喊我玉姐姐便是,我原是没了名姓的世外之人。”玉仙儿一边布置茶水,一边幽幽道。
冷知秋凝视她泡茶的动作,嘴角微微含笑。
这位“玉姐姐”的确是个有修炼的方家,不仅会武功、懂阵法,人长得极美,琴弹得很好,泡茶的手艺也是一流,再举目四顾,屋中一个高高的书架,琳琅满目都是书册,可见还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典范。
完美哉。
“玉姐姐真是个妙人儿。知秋冒昧,因事情急迫,只能厚颜照直说了。我有个义弟,得了重病,木大夫说,必须一株百年灵芝做引入药,才能慢慢调理恢复,听闻玉姐姐这里便有一株极好的,想来求赐,玉姐姐要什么价钱尽管相告便是。”
玉仙儿含笑递给冷知秋一杯清茶,美目盼兮,“百年灵芝么,这个好说,知秋妹妹不要急。”
说着起身去书架上找了几本书,要送给冷知秋。
前面还故意考较,这会儿又如此亲密知己,冷知秋暗暗起了丝疑惑。毕竟对方是项宝贵的仇敌,她对仇人之妻的态度未免太奇怪了些。
“知秋妹妹不要奇怪,项宝贵是项宝贵,你是你,算起来,你还救过我呢,算是我的恩人。”玉仙儿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冷知秋怔了怔。
玉仙儿又道:“你刚嫁给项宝贵,可能还不了解他。这个人自称在外跑船,其实做下的事情人神共愤。”
什么人神共愤的事?
冷知秋抿着唇,就是不开口问,眼底有一丝难过。
玉仙儿微微笑着,笑容甜美可亲。“喝杯茶吧,没有毒。”
冷知秋讪讪的莞尔,端起茶抿了一口。
玉仙儿瞥她一眼,知道她虽然不闻不问,到底还是意志有所飘摇,便接着道:“想来你也知道,项家以前是有一段血海深仇的,但那也是项家祖宗咎由自取,这世界你争我夺就有输赢,他们自己拥戴了一个没用的张世峰,结果一败涂地,又岂能怪朱家皇帝清算旧账,抄家灭族?”
听到这里,冷知秋想起文王朱鄯说的“秘密”,皇帝当年对付项家,根本目的是为了找人家的“根基”,也不知是什么宝贝,总归是有所图而为之。
因此,她忍不住开口辩解:“安知朱家皇帝是为了张世峰而灭项家一族?算了,这种事,知秋作为项家后人的媳妇尚且不管,玉姐姐你又何必多管?”
玉仙儿被她抢白得失语,喝了口茶,才又道:“不是姐姐我爱管闲事,项宝贵其人实在当诛。”
当诛?
冷知秋有些忍无可忍,沉着脸不悦道:“项宝贵是我夫君。”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和你说出实情,知秋妹妹你是个很好的姑娘,我真不希望你被项宝贵那厮给骗了。”玉仙儿神色严肃,伸手按住冷知秋,不让她站起身离座。
玉仙儿看着娇媚动人,但按着冷知秋的肩,冷知秋便丝毫动弹不得。
“你说便是,我听着。”冷知秋挪了挪屁股,微微转过身不看玉仙儿,不明白她好好一个堪称完美的人,为何非要看项宝贵夫妻反目方罢休的架势。
“知秋妹妹——”玉仙儿一声语重心长的叹息,“项宝贵他要报仇,这个可以理解,但是他的手段实在是令人不齿之极。你知道吗?他暗中收买势力,不择手段,勾结亡命之徒,最可恨的是,他通敌卖国!”
“通敌卖国?”冷知秋喃喃重复,不可置信。开什么玩笑?
“哼,为了通敌卖国讨好夷寇,项宝贵不仅偷运我大明国物资财宝,劫持与朝廷为敌的死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还发觉他在做一件更加危险、不可告人的大事……”
玉仙儿注意看冷知秋的反应,却见她垂头把玩一绺长长的青丝,绕在指上,一会儿紧缠,一会儿又松开,完全不知她心中所想。
“知秋妹妹?”
“嗯?”冷知秋茫然抬起头,转眸看她。
“你有没有在听?”玉仙儿有些吃不准了。
冷知秋揉着额头,勉强笑笑道:“我一过二更天,就犯瞌睡,一犯瞌睡,就忍不住头疼得厉害。我弟弟现在还病情危急,那灵芝……玉姐姐能先给知秋吗?改日,知秋再来拜谢,聆听指教。”
一方面是冷自予病情不能耽搁,另一方面,她是真不想再听项宝贵这些事,听得她头疼欲裂,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才好。
玉仙儿见实在勉强不了,也不想逼得太急,反而容易让对方反感,以后想做“知己朋友”就难了。于是温柔的握住冷知秋的手,款款的笑,盈盈的抚慰呵问:“对不住知秋妹妹,是我粗心了,你若是头疼的厉害,姐姐这里送个香囊给你带在路上,最是宁神散郁的。”
说着便去取了灵芝和香囊。
百年灵芝放在一只檀木匣子里,香囊更是精致,白缎上绣着十几种花,均是栩栩如生,错落有致,并不显得杂乱,却又分外繁华。
“这香囊里头就是这十几种花,混在一起,有一种奇效,知秋妹妹是内行的,可以研究一番,姐姐还想听听你的意见呢。”玉仙儿特别关照说明。
她知道冷知秋兴趣所在,这也算投其所好。
果然,转移话题,冷知秋的精神便好了些,拿上香囊多看了两眼,躬身拜谢。
——
辞了玉仙儿,冷知秋找到三爷爷便急忙下山上车准备回苏州城。
一路无话,就要进城时,三爷爷突然问:“宝贵媳妇儿,你脸色不太好,被人欺负了?”
冷知秋正昏昏欲睡,闻言睁开眸子愣了愣,茫然不知所对,好一会儿才反问:“三爷爷,我夫君现在在哪儿?”
此时已快天亮时分,城门还没开。耳听得宵禁后城角门几个守卫士兵正在盘问入城的人,三爷爷吆喝着马儿慢行,一边嘟嘟囔囔语焉不详的道:“宝贵不是说要去燕京一阵子么?这会儿快要春旱了,水路不好走。”
那到底是去了燕京,还是没呢?
冷知秋无语。
马车停下,前面那人还没被守卫士兵放行。
“咄你这厮到底进城做什么?”士兵吆喝起来,似乎生气了。
一个声音很懒、很不情愿的回道:“随便。”
“再说随便,就别怪爷爷们不客气!”士兵们拔出兵刃,发出被挑战威严的恐吓。
冷知秋皱眉抱起灵芝匣,对三爷爷道:“我们去求个情,先让他们放行进城吧。”她这还等着回娘家给弟弟送药呢。
三爷爷应了,下车去说。
士兵们懒得理一个老头,也不管你是不是着急,他们现在的注意力全在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冷得能把人冻成冰块的剑客身上。
这剑客长发束成马尾,一袭白袍,黑裤黑靴,腰间一把细细的长剑,身材颀长瘦削,整个人就像一把剑,轻盈而飘逸,清凌凌孤绝。
“好吧,我找个人。”剑客不想动手,终于淡淡说了个理由。
士兵们互相看看,喝问:“找谁?”
剑客随意指了指三爷爷:“找他。”
“……?”士兵们傻眼。
三爷爷也傻眼,这是谁啊?“年轻人,你找老头子我?”
剑客淡淡“嗯”了一声,便懒得再说话,往三爷爷身旁一站,是把一切过关任务推给三爷爷的意思。
士兵们不得不转向三爷爷,盘问哪里人,进城做什么,等等。三爷爷据实说了,报的是冷景易的名头。
盘问下来,自然只能放人进城。
剑客听到冷景易的名字,多看了三爷爷几眼。
三爷爷回到马车上驾马拉着车就走,那剑客也是漠然走自己的路,任马车轻驰而过,突然一个跃身,就跳上了马车车顶。
三爷爷回头看了看她,马鞭打了个旋,倒抽向马车顶。
只见人影如弹簧发射,咻一声往前直冲,拦在了马车前面,马儿惊嘶一声站住。
“我要见冷知秋。”剑客说的简单干脆。
昏睡中的冷知秋迷迷糊糊听到自己的名字,揉着眼睛问:“三爷爷,谁在喊我?”
“!”剑客表情惊讶,惊讶过后,抱起胸勾着嘴角笑,幽幽的道:“知秋,我的声音也听不出吗?”
冷知秋脑子里一个激灵,那感觉如此美妙,就像失群的孤雁突然找到了雁群,喜极而泣。
“子琳!子琳!是你吗?”
她急忙掀开车帘子,一边喊着,一边激动得眼泪就下来了……
她跳下马车,直奔向剑客,那剑客白袍飘飘,长发飞舞,微微晨曦下含着笑伸开双臂迎接。
三爷爷看得心脏病都要发作了,这分明是一对久别情侣?!
他喊道:“哎!宝贵媳妇儿!你可是有夫之妇!”
然而,久别的二人根本没听见他喊什么,只是激动的抱在一起。
“知秋。”
“子琳。”
冷知秋仰起头,望着那张清秀淡漠的脸孔,挂着泪珠就笑出来:“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苏州?”
原来,这位装扮得和男人几乎没有差别的剑客,正是冷知秋多年的深闺好友,汝阳侯最小的女儿,徐子琳。
徐子琳松开冷知秋,拉住她的手淡淡一笑道:“我四处走走,走到哪里是哪里,没有什么目的地,却碰见了一个迷糊的傻丫头,她说你是她嫂子……呵呵,多会子没见,你居然就嫁人了?”
冷知秋在她肩上蹭了两下,拭去一点激动的泪水,莞尔笑道:“我原也不想嫁人,天知道怎么回事。子琳,咱们车上说话,我还赶着回去给弟弟送药。”
弟弟?哪儿冒出来的?徐子琳按着疑问,随她上车,却被三爷爷拿马鞭子一把拦住。
“你不能上车,这是俺们项家的车,不欢迎陌生人。”
三爷爷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老大不高兴。这世道太不像话了,连他稀里糊涂过日子的老人家都看不下去,主子刚娶的妻子居然当着家奴的面、就和旧相好搂搂抱抱,他老人家岂能坐视不管?
冷知秋不悦地去推三爷爷的马鞭子,“三爷爷,这是我多年的好友,您让开些。”
徐子琳却根本不睬三爷爷,也不知她的剑是如何出鞘,又是如何收回的,咻咻两声,挡在她面前的马鞭子已经断成了三截,一截在三爷爷手里,一截在冷知秋手里,还有一截飞了……
三爷爷白眉挑起,“咦”了一声,老眼中闪过一道冷厉的光芒。
冷知秋傻愣愣看着手里的皮鞭断截,怔怔自语:“子琳,原来你的功夫这么好……?”
以前只知道她是徐侯爷的小千金,徐侯爷是当世名将,身手自然不在话下。冷知秋和徐子琳相交,大多是在闺阁里说话玩耍,自然没机会看到徐子琳显露剑术。
冷知秋暗忖:不知道是她厉害,还是项宝贵厉害?
徐子琳跳上马车,抓住冷知秋的肩往里一带,不客气的放下帘子,两个钟灵毓秀的俊美身影消失在帘子后,三爷爷干瞪了好一会儿眼,沉吟片刻,想想还是张小野的性命要紧,只好扬起手掌,在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
“驾——!”
马车里,冷知秋和徐子琳相对坐着,有说不完的话,徐子琳不喜欢说自己的事,但她喜欢听冷知秋的故事,且只听,很少发表意见。
直到快到冷宅,徐子琳才幽幽道:“你的夫君未必是什么通敌卖国的坏人。这天下原本是老百姓的,谁当皇帝,都不过是个‘窃权者’,窃取了黎民苍生的性命与财富。既然有人窃,就不能怪有人抢。”
她没有说,她的父亲汝阳侯徐茂一生帮助皇帝“窃取”江山,到头来却在新春过年之际,被皇帝用手段害死,随后安上谋反的罪名,差一点就要抄家——什么正义、忠奸、对错?说到底都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切利益至上!如果不是她生性疏淡,如果不是她胸无大志,也许,她也会走上项宝贵的道路。
冷知秋听她说得很有主张,不禁叹道:“我是井底之蛙,自甘闭目塞听,哪里会去想这些道理?这辈子呀,我大约也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下去了,如果有了孩子,就更脱不了身。真羡慕你,闲云野鹤,无拘无碍。”
两人说着,马车停下,听到声响,冷景易夫妇、项文龙夫妇全都出来,迎在门口,翘首以盼。
谁知,先下车的竟是个剑客,那人熟稔的伸手,将冷知秋搀下车,又拉着手走过来,一对璧人影成双,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看得项沈氏倒抽凉气,把眼白都瞪出来了,指着她们嘴皮直抖:“她、她……”
项文龙也是惊诧,再信任儿媳妇有什么用?抵不过眼见为实,这是当着面和其他“男子”手拉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