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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 无悔 - 入殓师 - 潇潇沐雨寒

21二十 无悔

青年说完这句话,抬手对着前方一指,那迷蒙不清的暮霭顿时散了许多,方涧流都能将地面上的青石砖看的清清楚楚。

方涧流正想回头说声谢谢,那青年略嫌单薄的身影已经离开丈许距离,那些桌子椅子,也都归于无形。他手上似乎提着一盏灯,在大路上渐行渐远,不一会儿便看不见了。

他应该……和顾城越是同一类人吧。

果然做这种行业的人都是神神叨叨怪里怪气的。方涧流的脑海中回放出几次见到顾城越的情景,却不由得微微挑起了唇角。

不过……他们都不是坏人。

尽管整天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行为粗鲁自以为是,但他已经不止一次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救了自己。方涧流这才想起来,都没好好和他道过谢。

回去之后一定好好感谢他。嗯……再也不叫他死人脸了。

方涧流做了几个深呼吸,就踏上大路一个劲地往前冲。

这条路似乎越来越宽,方涧流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仿佛在四野回响。他的呼吸渐渐加重,却看不到路的尽头,只有影影绰绰的红灯笼提醒他方向。

什么声音……?

方涧流忽地停了下来。夹着腥气的冷风告诉他,他身后有东西!这味道如此熟悉,方涧流一想起来,霎时觉得血管都冻成了冰。

那只修罗……就在他身后!

凉凉的呼吸擦过他的脖子后颈,那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方涧流仿佛看见她张开的口中森森利牙就要咬断他的脖子!

“啊——!”方涧流爆发出求生的力量狠狠挣脱她的束缚,往后踢了一脚向前猛冲。但他知道这种反抗不会有任何用处,对方的速度和力量都超出人类数倍,也许刚才没有把他吞下去只是存心玩弄一下猎物。

“顾城越——!”方涧流的喊声带上了哭腔。这一次,这一次顾城越怎样也赶不及来救他了……但是……

但是我还没有亲口对你说谢谢。

对不起。

心神巨颤,手中的茶杯差一点打翻在地。虽然及时握住,却也溅出了不少茶水。

“失礼了。”

顾城越将茶杯放回案上,目光落到自己的小指上。果不其然,那条红线渐渐淡去消失,最终归于无形。

竟然还是给他弄断了。

顾城越不否认自己当下真有一把捏死方涧流的冲动。

对面的人用扇子掩住自己翘起的嘴角,却掩不住笑弯了的眼睛,“真没想到你也会有头爆青筋的表情。可惜可惜,我不是红鸾,不然还能帮你看看这让你舍得用红线来牵的人,到底是良缘还是孽缘。”

“与我这般的人,最好无缘。”顾城越面上不见表情,却暗暗在心中感知方涧流此时的方位。但没有了红线牵引,顾城越再怎么竭力搜寻,那熟悉的气息也只是一闪而过就杳无声息。

对方喝了一口清茶,慢悠悠地说道,“你来问我的事,实在无可奉告。一来,天机不可泄露;二来,有位麻烦的同僚近日在这附近走动,若被他抓住什么把柄,少说也要倒霉四五百年。我可不想沾这种晦气。”

同僚?

南斗天机,为天寰众星之一,应天数而生,始于鸿蒙之时,终于天地寂灭。九天众仙不管仙格再高,见到他也该尊称一声星君。能令天机星君避之不及的同僚,难道是紫薇大帝亲临了么?

但他越是这么说,顾城越越是相信这件事绝非巧合。

自从海灵事件,赤色珍珠被盗之后,几乎所有的灵修者都感觉到了风水地气的骤变。山川脉络先天而成,但神奇之处在于,地气并非如天上星辰一般亘古不变,故有“十年风水轮流转”之说。照理说,早在大禹治水之时,龟负河图,献于人君;又经数百代灵修者反复勘研,九州之内的风水穴早就被测定。不想鲛人事件之后,在鲛海之下竟然出现一处巨大的风水眼,气势之大,引起方圆百里内的魑魅魍魉纷纷骚动不安。濮阳上下倾其人力,都无法平息蠢蠢欲动的妖众,有些稍有修为的精怪,借着穴眼灵气,竟已修出了人形!

最后还是濮阳澈率领多位灵修者,在穴眼八方设下封魔结界,才勉强制住了源源不断外泄的灵力。但人力岂可与天地抗衡,濮阳澈自设下结界之后便元气大损,至今还在主宅调养。

但没想到,天算自绝,黑龙升天之后,濮阳澈费尽心力设下的结界,已经隐隐有被冲破之势。如今濮阳澈闭关休养,灵修界群龙无首。有的认为天地自有定数不必大惊小怪;有的只求自保,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的竟宣扬起灭世之论,一时人心惶惶。

自古以来,三界之间泾渭分明,但妖一直处于三界的灰色地带。大多数妖的本体不过生灵甚至器物,因机缘而成,有些妖修行到一定程度之后便远离人世自行修炼,但少之又少;大多数妖都与人类杂居,在上古之时,与人通婚更不罕见。人类血肉凡躯,寿数有限,七情六欲无一不为所苦,只要稍有道行的妖,便能呼风唤雨,被人类奉如神明般的存在。若是它们真能福泽一方,天界一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人间疾苦太多,神明只有那么几个,哪里庇佑得过来。

但妖毕竟不是神仙,有几个能真心为凡人谋福祉。借庇佑之名,索取人祭的有之;假借神名,以邪教蛊惑百姓的有之;更有甚者或至庙堂,或入宫闱,窃国祸国者,亦有之。

灵修者,就是维持人和妖之间平衡点的一群人。

现在微妙的平衡岌岌可危,这风水眼又来的蹊跷。濮阳涵终于承受不住外界的压力和对父亲的担忧,亲自来求顾城越:

“地脉骤变,现在灵修界已经乱成一团,根本不听指挥。家父曾经试过以先天八卦推衍天意,却没想到铜板尽碎,家父也吐了一大口血,险些伤到脏腑。”濮阳涵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求人,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如果不是那只叫楚枫明的大犬静静地守在他身边,恐怕他就要倒下去。

“所以……请你……务必前往鬼界一趟。”濮阳涵从怀中拿出一张名帖,“这是濮阳先祖一次因缘巧合,正好让入凡历劫的天机星君欠下一个人情。现正当天机星君轮值,拿着这张名帖便可问他任何事情。”

顾城越默默接过,算是答应。濮阳涵看着他许久,像是想等他说什么,最终还是咬了咬嘴唇,带着大犬离开。

却没想到,这张得来不易的名帖,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答案。

因事关重大,顾城越才没带着方涧流一同前来。这天机星君遮遮掩掩,分明是知道内情却不肯坦言。顾城越本就不是擅于辞令之人,从这圆滑星君口中半句消息也套不出来,心里又担心着方涧流的安危,一时竟然想不出半点应对之策。

既然如此,也就不用浪费时间了。

顾城越当即起身,“既然星君不肯说,那我就告退了。此事关系万人性命,上天有好生之德,望星君三思。”

那张名帖留在案上,已被茶水渍了些许,濮阳二字之下,那人的名字已经模糊不清。

多少年了呢……那次入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剑眉星目,指点山河,一派以天下安危舍我其谁的气魄。

不忍心告诉他,天机深不可测,生死祸福皆有命数。他以一人之力,终究是无法力挽狂澜;他执迷不悟,只会落得半生孤苦。

今生他不知落在哪户人家,是否依旧意气风发,依旧挥斥方遒。

他天机星君只需掐指一算,生生世世,都能找到他现在何处。但他从历劫回来之后,便再没握过算筹。

有人来求,他只是掩扇而笑,说天机不可泄露。

入凡,历劫。他顺利回到了天界。他的修为更上了一层,而他的心似乎丢在了凡间。

天机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到了最后,持你名帖而来的人,问的还是天下苍生,万人性命。

为你,我总是破例。

“且慢。”顾城越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顿住了脚步。

“此事牵扯极大,非我能直言。你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天机星君手中的扇子合了又开,开了又合,“我只能给你一句提示。”

顾城越正色,“请说。”

“虽然红线断了,但千万不要弄丢了,那个你牵着红线的人。”

方涧流只觉得什么温热的东西,溅满了自己的后背。

他心中一惊,却咬着牙没有回头,“顾……顾城越?”

他靠着自己的背,背上似乎有水渍在慢慢扩散。方涧流伸手一摸,满手触目惊心的殷红。

“别回头。这里有我。快跑!”

顾城越的声音像是从齿间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方涧流想要迈开脚步,却觉得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眼睛好热。

背上已经全部湿透,整件衣服都变得重重的。方涧流紧握双拳,泪水无法控制地蔓延在整个脸庞。

顾城越,你这个傻瓜!

“快点跑啊……”

他猛咳了一声,是被血呛到的声音。方涧流听到了轻微的咔嚓声,就好像一支利箭穿过了他的心脏。

是什么折断了……手腕?肋骨?

顾城越你倒是出声啊!

“方涧流!”

被猛推了一把,方涧流没站稳打了个趔趄。他还没站起身子,就听到了重物倒地的响动,还有顾城越的声音:

“快……”

“顾城越!”方涧流已经顾不得自己满脸的泪水,转过头去寻找那个冷着一张脸却三番五次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下危险的人,“顾城越——”

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刚才生死肉搏的厮杀声,顾城越犹带体温的鲜血,在他回头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哪里有什么穷追不舍的修罗,哪里有倒在血泊里的顾城越,只有他来的青石大路,空荡荡,冷清清。

就在这时,那些红灯笼一盏一盏地灭了!

从他来的方向,红色的光亮一点一点消失,整条路飞速地被黑暗吞没。方涧流爬起来拼命向前奔去,却根本赶不上黑暗吞噬的速度,当光明在他眼前彻底消失的那一刻——

他看到自己脚下的,根本不是什么青石砖的大路,而是一座悬空石桥,头尾都隐没在浓重的云雾之中。桥下滚滚江水漆黑如墨,细看之下根本就不是水,而是无数挣扎着往上爬的手,发出凄厉的号哭声。

这……

方涧流只觉得脚下一空,这座石桥就这么凭空消失,他的身体直直落下,桥下浓黑的深潭发出刺耳的大笑,千万只手如同张开的大嘴,对他露出了獠牙。

但方涧流奇迹般地并不害怕。

即使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亦会回头;即使那是幻觉,但若无动于衷,他要如何原谅自己。

幸好那不是真的。

方涧流的心里甚至有点窃喜。幸好,他没有为了救我而死。

顾城越,顾城越。方涧流心里念过这个名字,悄悄涌上一丝苦涩。

我方涧流大好十八青年还没交过女朋友,眼看就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临死之前,想的竟然是一个男人的脸。

也罢。值了。

方涧流飞速下坠,眼前浮现一幅幅他从未见过的景象。画中的人分明有着他熟悉的脸,但方涧流一个也不认得。

那个男人和顾城越长得一模一样,身穿玄黑战甲。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犹如沉沉冰海,但不知道为何,看上去却分外悲伤。这与他所认识的顾城越,并不太相同。他一手紧抱着一名少年,另一只握着剑柄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剑身已完全埋没在少年的胸口中。

那少年应该很疼的。他却露出一个微笑,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那穿着战甲之人的面颊。

方涧流听不到他的声音。只看着他的口型,像是在说:

“阿衍。我……不后悔。”

“我愿你……完成夙愿,一统河山。”

阿衍是什么人?为什么和顾城越长得一模一样?那个少年……为什么又长着我的脸!

方涧流伸出手想要抓住虚空中的影像,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被深渊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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