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秦淮祟影(六)
画面一:
“娘子,你对我真好。”
“既然是一家人了,相公莫跟十娘客套。”
“娘子说的是,我一定奋发读书,考取功名谋个前程,到时候谁还敢说你是青楼女子!”
“相公,你若这么说,想是在意十娘身子污秽。”
“老天在上,皇天有眼,李甲若是今生负了杜十娘,必生生世世万死赎罪。”
船舱里,李甲竖指立誓,容貌艳丽的女子捂住他的嘴:“有相公今生陪伴,十娘足矣,不想来生。”
李甲憨笑着把十娘搂入怀里:“来生,我还娶你!”
“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爱我疼我。十娘自幼风尘,能遇相公,此生无憾!”
杜十娘温顺地靠着李甲肩膀,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只是眉宇间那一抹风尘,在烛火跳跃中愈发浓烈。
月夜,孤江,小船,慢摇,烛光熄了,星星眠了。李甲轻微的鼾声透着疲惫后的幸福。
“咕……咕……咕……”岸边树林传出三声猫头鹰夜鸣,杜十娘从船舱小心翼翼地钻出,回头望着熟睡的李甲,狠咬嘴唇,目光哀怨地上岸进了树林。
“小娘子,等你等得好苦!”星眉剑目、相貌堂堂的书生从草丛里钻出,双手放肆的揉着十娘的胸口。
“柳遇春,这是最后一次!”杜十娘美目微闭,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到下巴,凝成晶莹一滴。
“我那一百五十两银子,足够在青楼睡你百次,”柳遇春解着十娘的围腰,“你有钱却瞒着李甲,让他四处借钱碰壁给你赎身,受尽同伴侮辱,家人唾弃,他还会爱你如初么?”
杜十娘扭头躲开柳遇春的嘴:“你卑鄙!”
“呵呵,我卑鄙?”柳遇春狠狠咬着杜十娘耳垂,“李甲给你赎身当晚,你在床上可是说我是人间极好的男人。如果李甲知道这件事……”
“我……我那晚喝醉了。”
“那就多醉几次吧。”
乌云悄悄遮住月亮,天地阴暗,野草乱晃,似乎不忍再看世间最丑陋的一幕。
树枝折断的声音清脆响起,柳遇春弹弓般弹起,赤裸着上身低吼:“谁?”
树林静寂,万物皆眠。
另一艘停泊在岸边的商船,油头肥脑的孙富把一堆白银推到李甲身前:“公子,我早说过‘biao子无情,戏子无义’,若不是前晚起夜让我偶然撞见,你还蒙在鼓里,今天看到了吧。不如收了这些银子,把十娘让给我。有了这笔钱,公子买个官,明媒正娶一户人家。再说江南有的是扬州瘦马,还愁找不到合适的小妾?何必要娶青楼女子当正房,污了名声?”
李甲面如死灰,嘴里喃喃低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十娘和我两情相悦,她怎么会背着我和柳遇春苟且!”
“想开点儿,她本就是青楼女子,你这绿帽子戴了都不知道多少顶了,”孙富眼中寒光一闪,从席铺下摸出一柄尖刀,“要不你现在去杀了他们,出这口恶气。”
李甲打了个激灵,握着刀柄,手臂“簌簌”颤抖,终又把尖刀扔掉。
“既然不敢杀人,那就卖人。”孙富把卖身契轻轻放在银堆上面,“摁个手印,银子归你,十娘归我。我保证,柳遇春活不过三日!”
“此话当真?”
“言出必行!”
“罢了!”李甲哀叹一声,在卖身契上匆匆几笔,“十娘,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清晨,初秋的江水透着些许寒峭,天阴地暗,天地交接处,雷声隆隆,乌云滚滚,似乎在为即将上演的人间悲剧做谢幕的伴奏。
孙富脚边堆着白银,手里举着卖身契隔船喊道:“李公子,我来接十娘了。”
杜十娘惊醒,掀开窗帘看得真切:“相公,这是怎么回事儿?”
李甲缩在船舱角落,低着头不敢正视杜十娘。
“十娘,李公子昨晚已经将你卖予我,跟我走吧。”孙富哈哈笑着,油肥的肚子忽忽颤动。
杜十娘极慢地转过身,艰涩地问道:“你……你把我卖了?你为了银子把我卖了?”
李甲胸口剧烈起伏,疯了般吼道:“你这个biao子!我真心对你,四处筹钱为你赎身,受尽嘲笑,你却背着我和柳遇春做出这等下贱之事!如今还有脸问我?biao子!biao子!”喊到最后一声,李甲嗓子破了音,宛如厉鬼嚎叫。
杜十娘慢慢地瘫坐,原本艳丽的容貌蒙了一层灰气,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蕴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好……好……好个今生不负我,来生还娶我。”
李甲一声哀嚎冲出船舱,摔在岸边,双手抠着湿泥号啕大哭。
“孙富,等我片刻,盛装嫁你!”
“能和娘子共度良宵,等一时又何妨。”孙富高声回话,随即低声对李甲说,“看到了没?这就是青楼女子,翻脸比翻书还快。”
李甲嘴角挂着痴傻的笑容,胡乱说道:“嘿嘿,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孙富心中暗喜,这个书呆子眼看就要疯了,正好人财两得。
一炷香的工夫,杜十娘身着青楼盛装,脚穿绣花鞋,怀抱深红色檀木小箱,浓妆艳抹地立在船头。
李甲痴痴地望着杜十娘:“十娘,你真好看,就如初次见你。”
杜十娘凄然一笑,掀开箱盖,顿时珠光宝气四射,箱内满是稀世珍宝。
“李甲,看到了么?这是我毕生积蓄,当初你要赎我,青楼欢客,哪有真情实意?为验你对我真心,我瞒下不说。你为我吃苦,我看在眼里,记在心头。本想后半生侍你如君,却被柳遇春污了身子。”杜十娘抓起一把珍珠撒入河里,“也罢,我对不起你在先,你食言在后,皆是报应。”
孙富见到满箱财宝,大惊失色,踏入江里急道:“娘子,我对你一片真心。莫做傻事,跟我回去。我休了家中婆娘,娶你做正室!”
“孙富,你娶妻时,也说过对她一片真心这句话吧。”杜十娘冷笑着,“世间男子,都是猪狗!”
“你真美,”李甲嘴角淌着涎水傻笑,“绣花鞋真好看。”
杜十娘柔声说道:“相公,十娘今生最后一次叫你相公。和你相处的日子,是十娘最快乐的回忆。若有来生,你对我说,绣花鞋真好看,我便知是你来寻我了。”
说罢,杜十娘怀抱百宝箱,纵身跃入江中。江水滚滚,水花化作波纹,荡到岸边,浸透了李甲衣衫。
“轰!”
鸟瞰人间的乌云再也忍不住,倾盆大雨,如泪。
李甲仰天狂笑,披头散发跌跌撞撞走了:“绣花鞋真好看,绣花鞋真好看……”
孙富满脸肥肉抽搐地扭曲变形,尖声对杂仆吼道:“还不快去捞!”
树林里,两个人影一闪而逝。
“你确定那个东西就在百宝箱里?”
“这时候你还有心思想任务?”
“你收拾孙富,我处理柳遇春。”
“好!”
“对了,我不反对你把这件事记录下来,能不能把杜十娘写得好一些?她很无辜。”
“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