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黎明的交谈
当八月份最后一场暴雨在延绵的冈底森林深处落尽时，布兰德终于从混乱的黑森林区域中走出。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走进秩序火光外的黑森林和回归了月神的怀抱没什么区别，甚至对于那些实力强大的职业者来说，长时间深入混乱森林也是件危险重重的事，那些狂躁的魔力与扭曲的魔兽足以让他们狼狈不堪。
但布兰德看上去和一个多月前并无两样，除了黑袍下摆在刚刚的那场大雨中所沾染的几片泥水渍外，他从头到脚都没有什么其他的污迹——那头油腻发亮的中分齐脖黑发也没有比以往变得更油腻，完全看不出他已独自一人在黑森林中徘回了一个多月的时光。
只是此时他的表情却并不轻松。
他正站在一片断崖之上，皱着眉头眺望着远方——眼眸中那两道冷漠的血色目光越过郁郁葱葱森林边缘，在黯淡的暮色里遥遥落在了北边那一片高耸入云的山岭上。
“冰霜山脉……”血眸布兰德低声吐出了几个字。
混乱的土地上难以判断方向，似乎连他都未曾想到，这一个多月追索中，他居然穿越了大半个冈底森林，从离海畔不远的洛萨南境一直来到了荒芜冷冽的冰霜山脉的脚下。
但他知道，那片高耸入云的山岭其实只是山脉的末尾丘陵，只有站到视野尽头最高的那个山峰上后，才能真正看到冰霜山脉的一角——整个托德尔南境最长的山脉，那道真正的天堑，十之八九的山体都在雪线之上，覆盖着大量的冰川与雪盖，寒冷如同北方万里外遥远的永冬冰原，高耸令混乱潮汐都无法逾越。
而他身前那半截枯木手杖，正正指着那片山岭，纹丝不动，那便是他要前行的方向。
布兰德抬头看了看天空，一枚银色的六角冰晶已在东边的夜空中高悬，那是霜巨人夜米尔的星座，传说中夜米尔会化身暴雪，冰封他走过的每一座大陆，他呼出的气息比寒冬最冷酷的北风还冷，再炎热的夏日在他的星座下也会衰败。
而那预示着像冰霜山脉这样原本便已天寒地冻的地方将会更加冷冽。
很难比较那万仞冰山和混乱森林到底哪者会更加危险。
布兰德没有再停留，他取出一个不知名的扭曲果实吞下，随即手中亮起一张浅绿色的魔法卡牌，汹涌的魔力波动过后，一双巨大的血色蝠翼在他身后缓缓张开。
只剩半截的手杖依然浮在身前，布兰德从断崖之上纵身跃下，无比巨大的血翼在空中一振，下一刻，他已化为天际尽头的一个小小的黑点，很快便消失在远方那片高耸入云的山岭之后……
……
……
莫林正陷在梦魇之中。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洛萨王都的庆典广场，年迈的灰山伯爵向他诡异地笑了笑，紧接着一根水晶箭矢穿过了伯爵的右眼，带着血珠飞驰着向自己射来。莫林想要躲闪却发现身边全是苍白的巨狼低声朝自己嘶吼，眼看那箭矢就要穿过自己的胸口，一个纤细的黑色身影将飞矢挡到了一旁。
莫林一愣，想要仔细去看那黑色身影，他不止一次地梦到过那纤细的黑色身影，场景却猛地一变，那支跌落的水晶羽箭变成了奥古斯都议长，一手攥着一颗流血地心脏一手握着一根刻着无瞳眼眸的手杖，正一步一步狂笑着向自己走来。
少年勇敢地拔出短剑，刚要上前迎敌，但年轻的派克老爹不知从哪走出，身披铠甲将他挡在身后，随即一脚踢开了奥古斯都议长。他松了口气，却看到年轻的老爹转过身，叹息着说道，维克多学院里保存着血月之战的记录，有机会你可以自己去查看，但记着，无论你看到了什么，我都是你的派克老爹，记得这点就好，可一定要记着。
徽章上蓝色的暴熊咆哮，派克暗银的盔甲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痕，鲜血止不住地向外涌出。
“派克老爹——！！！”
心里一阵绞痛，莫林猛地睁开了眼眸。
天还没亮，月华透过舱壁上小小的圆窗落在白色的枕边，酣睡正香的黑火用细长的火焰手臂扯了扯身上的小毯子，很是舒服地翻了个身。下铺传来巴伦咔嚓嚓的磨牙声，对面马卡斯的脑袋埋在枕头底下，手里还半握着一张没有激发的零阶阻音卡，看上去在阻挡噪音上来说，用得半生不熟的魔法卡牌并没有厚实的枕头有效。
回过神来的莫林笑了笑，把刚刚的梦魇甩在脑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从纷乱噩梦中惊醒，躺在床铺上发了会儿呆，少年发现自己也再没什么睡意，便跃下床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舱室。
这是他们在飞艇上度过的第九个夜晚，待到今晨日升之时，他们就能到达旅途的目的地，伊露维塔魔法学院外不远的贝拉米小镇。而贝拉米小镇并没有空港，届时将由学院的教授带他们直接从飞艇上降落，毕竟靠他们自己还无法在这样的高空长时间凝结魔法炫纹或者保持轻羽术。
走过照明水晶点缀的通道，看见艾玟诺和蒂尔娜住的舱室还有光亮，想了想，莫林没去打扰她俩，轻轻踩着通道绒毯向甲板走去。
这艘飞艇据说是由学院特别委托的，负责将在其他学院交流的学生接回学校。
和普通的地精飞艇不同，这艘飞艇更加狭长，包括气囊也呈流线的梭形，船舱里只设置了不多的客舱因而行进速度极快，哪怕一路上在不同的学院间兜兜转转也只用了不到十天便跨越了半个托德尔大陆，从最南方洛萨公国的近海海岛来到了格索克帝国之北的索亚平原。
神圣王都便矗立在索亚平原的千里沃野上，那也是前往贝拉米小镇的必经航线。
想起三个月前学年结束时为了方便学生离开，院长让布兰德教授主持空间浮门将学生分别送到不同的目的地，现在又委托快速飞艇接学生返校，莫林倒是觉得那位神秘的菲尔丁院长并不像传说中的那般苛刻，至少比老奸商王德尔口中的‘一毛不拔’要好多了。
不说定向的空间浮门每激活一次要消耗多少魔力，看看月光下遍布船体的那些闪烁的魔力通道就知道这艘飞艇价值不菲，还有那些相当奢侈的画幅和绒毯，说不准这飞艇还是格索克帝国哪位大贵族的私舰临时改造的。
客舱通道不算长，莫林踩着绒毯很快就走到了尾梯，这里已能听到飞艇尾桨低沉而规律的转动声，就如同巨大的鸟类缓缓扇动双翼，固执地打搅着夜晚的静谧。
尾梯斜斜地通向甲板，抬起头，霜巨人夜米尔的六角冰晶星座便刚好斜斜地落在少年幽蓝的眼眸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少年一向不太喜欢这个被称为冰霜之晶的星座，它那刺人的银色光亮会令他下意识想起严冬，偶尔还伴随着腹中升起的奇怪的饥饿感。
记忆中莫林有时会突然觉得，他小时候曾经历过一个格外饥寒交迫的严冬，但每当他向派克老爹提及这种感觉的时候，男爵总是拍着胸口打着包票信誓旦旦地说在老爷子回来前他可都是好吃好喝地养着小莫林。男爵还会拿出莫林三岁的时候在院子里挖虫子的魔法影像，望着影像里自己小时候那白白胖胖的样子，少年也不得不同意那无论如何都不像是饿出来的。
大概是这几天在飞艇上没吃过正经的食物太馋了吧，少年一边揉了揉肚子，一边努力把各种烤肉的香味赶出自己的脑海。
甲板上有些凉，莫林从魔力小水坑里汲取了些魔力在到身体中，他走到船舷边远望。
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他和艾玟诺乘着飞艇前去神圣王都，在那里与蒂尔娜，马卡斯以及巴伦成为了同组的伙伴，不知不觉都过了一整年了。
“莫林？你也没睡呢？”
一个声音突然从甲板另一边传来，吓了少年一跳。
他连忙转过身，这才看到船首的阴影边斜靠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穿着整齐的洛萨装束，是斯特雷耶。
“啊，殿，殿下好！”莫林连忙说道，行了一个贵族礼。
刚刚上来的时候光想着烤肉，居然没发现甲板上还有其他人在。
只见斯特雷耶笑了笑：“不用这么见外，以后除了洛萨的正式场合，其他时候叫我名字就好了，哪怕我加冕之后也一样。”
“好的！”莫林连忙又点了点头。
自从确认了斯特雷耶要在明年夏天提前加冕为洛萨国王，在面对眼前这个嘴角总是挂着标志性温和笑容的少年时，莫林一直有点拘谨。虽然派克老爹从不参加贵族的社交活动，但他们卡兰德家族依然名列《洛萨贵族派系详载》，无论是名义上还是法理上都有向王室效忠的义务。
而且老爹身上还背了那么严重的指控，也不知道殿下是否也有所耳闻。
少年心里忍不住地嘀咕，血月之战的记录还没看完，谁知道老爹他除了擅自调兵外还惹出过什么样的麻烦……
莫林有点心虚地看着斯特雷耶走到近前，想起还没回答他的问题，便说道：“我做了个噩梦，醒了睡不着就出来吹吹风，你一直还没睡么？”他看了看东边微白的天空，“这都已经快到早上了啊。”
斯特雷耶摇摇头没有回答，站在莫林旁边扶着船舷一同眺望起月下的云海。
色彩斑斓的星空下，是闪耀着月辉的暗蓝的云海，泛着起起伏伏的银边，云海之上偶尔能远远地看到其它的飞艇，在船首舱外规律地闪烁着驾驶灯慢慢行过。有时还能看见发光的魔法生物，拖着长长的微光翎羽在云海中时隐时现。
“莫林。”斯特雷耶突然说。
“嗯？”少年一愣，随即发现对方很是严肃地看着自己，便连忙转过身。
“之前我因为传承法典那些事有些烦躁，一直没机会问你……”斯特雷耶沉吟片刻，开口问道：
“上个期末你受重伤的那次，据说你们是和邪教徒在学院边界外发生了冲突，传言费斯教授被列为了危险人物，还有传言说邪教徒就是费斯教授，你当时在战场，能跟我说说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莫林犹豫了下，没有立刻回答。
去年他们沿着遗失手杖的线索一直追查到药剂学教授费斯，不想在最后关头却反被费斯引入学院外的圈套，要不是突然出现的神秘人和费斯反目冲突，恐怕除了米涅尔玛外的莫林一行都要凶多吉少。
后来神圣执法队赶到，为了避免恐慌决定封锁消息，再加上莫林几人重伤初愈，好奇心旺盛的同学也不方便缠着他们追根问底，那场战斗的过程也就没有传开。
不过米涅尔玛离开的时候倒没有叮嘱他们保守消息，只是说不要提及费斯背后的那个被称为昔日之眸的神秘组织，执法队长雷蒙德不希望他们的调查太引人注目。
想了想，莫林把费斯的身份定义为邪教徒，向斯特雷耶简单讲述了那场战斗，从他们帮助米涅尔玛调查开始，到战斗中费斯和另一个突然出现的神秘邪教徒发生冲突，再到最后两人同归于尽，自己用埃德老师的防御符文减弱了致命的攻击。
当然，没有提及小黑曾在战斗中“吞噬”掉了费斯手臂以及有关于昔日之眸的事。
“所以……执法队后来确认那个神秘人也是邪教徒，他和费斯同归于尽了？”斯特雷耶问，他看上去听得很认真，对莫林语焉不详之处也没有深究，只在少年讲完后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莫林摇摇头：“执法队也是从现场的情况推测的，他们判断神秘人引爆的装置是极光核心，一种威力极大的魔法机械，在那个距离下足以将他和费斯两人完全抹去。再说，如果真有一人侥幸活下来了，肯定不会放过重伤昏迷的我们。”
“那执法队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踪迹吗？”斯特雷耶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似乎发觉自己有点失态，连忙侧了侧身，将脸颊上的急切转到阴影之中：“我是说，那场战斗的地点就在学院边界外，会不会有其他人刚好经过，说不定可以提供有用的线索。”
“没有。”莫林仔细地想了想说：“执法队和学院里的教师仔细检查过周围，应该不会遗漏什么线索，费斯在那里布置了特殊的魔法结界，就算有人无意经过恐怕也不会察觉到什么。”
听到莫林的回答，斯特雷耶轻舒了口气：“原来如此，现在邪教徒活动频繁，我们学院周围大部分都是偏僻的森林或山岭，以后还是不要随意离开才好。”
莫林赞同地点了点头。
斯特雷耶也没有再问其他问题，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显出几分倦意：“不知不觉说了这么久，我先去休息了，中午到贝拉米小镇再见。”
他摆摆手，走下了甲板。
东方的视野已经亮了起来，隐去的繁星只剩下淡淡影子在青白的天空上闪烁，莫林伸了个懒腰，发觉飞艇不知何时已驶出了云海，灰绿的大地尽头，可以望到一座庞大的城市渐渐浮现出它的轮廓。
宏伟的城墙在晨光中连成一条灰白的带子，包裹着深深浅浅的建筑在薄雾后逐渐醒来，城市中央那座拔地而起的象牙高塔半边被映得明灿灿的，高耸的塔尖在苍穹下熠熠生辉。
少年的心里泛起一丝莫名悸动。
此时此刻，那位传说中的大祭司，传奇的法师与预言家，托德尔大陆第四纪元最伟大的缔造者，菲妮克丝·尤多拉大人，是否就在那座高塔之中呢。
要是自己也有那样的预言能力就好了，莫林想着。
那样的话，接下来的这一年，一定会过得很顺利吧……
温暖的晨光里，优雅狭长的飞艇载着愣自出神的少年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索亚平原升起的薄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