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四章 拍案惊奇
凌晨,益州成都,考试院内,监考的欧阳询正如其他监考官一般在挑灯夜读,但他和其他人不一样,看的是不是《考试大纲》,而是一本“传奇”。
欧阳询作为国子监博士到益州考场监考,只是监督考场纪律,不需要阅卷,所以他闲暇时看别的书倒也无妨。
这是求学社新出版的故事书,在益州乡试即将开始时,才在成都开售,所幸仆人动作快,赶在考试院封门前将这本书送到欧阳询手中,才让他这几日“转瞬即过”。
考试明日就要结束,而困扰他多年的恶毒流言,也要结束了。
他被污蔑为“野种”数十年,百口莫辩,这个恶毒的流言一直阴魂不散,最近又沉渣泛起,结果只是过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有人出来“主持公道”。
一朝洗去冤屈,全都多亏手上这本书。
或者说,是书中所述的故事,这个故事有些惊悚、离奇,读起来让人后背发凉,却忍不住继续看下去,因为内容太精彩了。
作者是以第一人称“我”叙述故事,这种写作手法很少见,也很难写。
但作者叙述的故事却让人宛若身临其境,化身“石塔西”探员“我”,奉命办案,却逐渐步入危局,面对莫名的恐怖,无畏向前。
整个故事,是以倒叙的方式进行,故事开始,是“现在”,也就是明德年间,毕竟“石塔西”是明德年间才出现的官署。
欧阳询看书看到一半后,很快整理出了大概的时间顺序,整个故事,时间跨度将近六十年。
那年,是萧梁承圣二年,距离祸乱江南的侯景授首已过一年,然而梁国的内乱却未结束。
梁帝萧绎以江陵为都,派遣大将讨伐各地宗室,以此巩固皇权,此时,镇守蜀地的武陵王萧纪在成都称帝,随后集结大军东进,要攻打下游的江陵。
彼时梁国国力大衰,本该修生养息,萧纪为萧绎之弟,素有贤名,镇守蜀地成就卓越,本该是国之巨擎,却为何利令智昏,要兄弟阋墙?
原来,蜀地有一白猿精,炼天地之精华,通人性化人形,玲珑多巧,又有勇力,起了心思,要如人一般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白猿乔装打扮入成都,略施法术便赚得萧纪信任。
白猿巧舌如簧,说得萧纪以为天命在身,不顾兄弟情谊,点起兵马要争帝位。
萧纪大军乘船顺流而下,来势汹汹,却为萧绎兵马所阻,止步巴东三峡再不得前进,那白猿鼓动萧纪起兵,自己倒也用命,披挂上阵,于两军阵前鏖战,颇为骁勇。
前方战况不利,后方又出了大事:魏军自关中西攻,一路势如破竹,很快便突入蜀地,兵临成都,不费吹灰之力便取了城池。
原来梁帝萧绎为拒萧纪,不惜遣使魏国(西魏),请魏军抄萧纪后路,兄弟阋墙至此,外人不胜唏嘘。
却说蜀地失陷,萧纪军中将士人心大乱,那白猿见大事不妙,倒也不离不弃,极力说动萧纪将随行携带的金银饼拿出,犒赏全军,但求背水一战。
此举果然有效,萧纪军接连打了几场胜仗,但白猿于阵中左右冲突时,被一将射中要害,坠江之后再无音信,萧纪没了人劝谏,又舍不得金银饼赏赐将士,出尔反尔。
此举引得全军将士怨声哀道,以至萧绎大军杀来时,全军望风而降。
萧纪兵败身亡,帝王梦碎,那白猿却大难不死,顺流飘下千余里,逃得一劫。
见得功名利禄烟消云散,千年道行几乎尽毁,不由心中怨恨:一恨梁帝萧绎害萧纪性命,二恨敌将射伤自己,三恨魏将抄其后路,导致萧纪功败垂成,誓要报仇雪恨。
不久,魏军(西魏军)攻破江陵,梁帝萧绎被害,此恨已消。
射伤白猿之人,为梁将欧阳頠,数年后,奉梁国执政陈霸先之命南征岭表,讨伐叛乱诸蛮。
其子欧阳纥骁勇善战,作为先锋攻入岭表,此时,养伤数年的白猿已恢复些许法力,操纵落魄书生贾禹心智,以其为奴,使诈言赚得欧阳纥信任,得以接近其妻。
某日,贾禹暴起,持刃挟持欧阳纥之妻,却被义士击杀,坠落山崖。
欧阳纥对此感激涕零,又见义士谈吐不俗、见识了得,便与其结为兄弟。
这义士,便是白猿所化,要报复欧阳頠、欧阳纥父子,而那坠崖的贾禹实际未死,继续听从白猿指挥,暗中行那奸滑之事。
然则贾禹坠崖之际头部受创,心智有所恢复,另有一番故事。
梁陈换代,数年后欧阳頠病故,欧阳纥子承父业,任广州刺史,其叔任交州刺史,欧阳氏占据岭表半壁,一时威风无人可敌。
白猿行离间之计,让陈帝与欧阳纥相互猜忌,又巧言令色,赚得义弟举兵造反,待得陈军南讨,白猿却暗中将欧阳军虚实一一泄露,以至欧阳纥大败,全家被俘,押赴京城建康,于闹市问斩。
欧阳氏经此大难,一蹶不振,白猿得报大仇,却有一憾:欧阳纥有一幼子欧阳询侥幸逃生,恰逢陈国皇太后去世大赦天下,得脱死罪。
白猿本想斩草除根,潜入欧阳询住处,见其样貌丑陋,心生毒计:造谣欧阳询之母(欧阳纥之妻)为白猿所掳,奸污数月怀孕,最后生下一子(欧阳询)。
白猿要让欧阳家世代蒙受羞辱,方解心头之恨,而两恨已消,它却不忙着去消第三恨。
转入陈国郢州,潜入江底,将十余年前遇害沉江的陈高祖之子陈昌捞起。
陈昌当年遇害,尸身被白猿置于千年寒冰所制冰棺之中,故而保得身躯不腐,如今,白猿布置七星回魂阵,将陈昌尸身置于阵中。
它将施展秘术,要招回萧纪魂魄,附在陈昌身上(陈昌命格与萧纪相同),是为起死回生。
此法有违天道,即便法成,施法者也要遭受反噬,痛不欲生。
白猿拼尽全力行此悖逆天道之事,不为其他,但求再与心爱之人相聚——原来白猿是一母猿,化作人形后有了七情六欲,迷恋萧纪难以自拔。
一思一念,一举一动,只为与萧纪长相厮守,共享富贵。
故事看到这里,让欧阳询错愕,他没想到这个惊悚的故事居然有如此转折。
因为作者编了一个很巧妙的故事,将他的身世和白猿联系在一起,但结果却和流言截然不同:那白猿居然是母的!
既然是母的,就不可能“淫欧阳纥妇”,而故事里白猿的手段更毒辣,行离间计,逼得欧阳纥起兵反叛,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又恶意造谣中伤,让世人都说欧阳頠之孙、欧阳询之子欧阳询是野种。
这种报复行为,逻辑性比原先的流言强了许多,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时间完全契合了欧阳頠、欧阳询父子的生平,比起先前流言强了许多倍。
先前的流言,说欧阳纥南征、妻子被白猿掳走的时间,是在大同末年,可那时侯景之乱尚未爆发,欧阳纥还不满十岁,哪来的妻子?
流言充满恶意,却有致命错误,但这“传奇”不同,虽然故事跌宕起伏,时间跨度虽然长,但欧阳询仔细琢磨过,没发现什么时间上的明显错误。
更别说这成精的白猿,一开始让人恨之入骨,未曾料到后面,转折来了:居然是个痴情的母猿精,为了与情郎长相厮守,为了与情郎重聚,不惜悖逆天道!
此猿可恨?可怜?
这个故事有如此一个“恶角”,如何不叫人拍案惊奇!
欧阳询得了这本书,如获至宝,这几日断断续续的看,虽然还没看完,但知道此书刊行于世,必然大受欢迎,那么他的“不白之冤”就要烟消云散了。
两个故事流传于世(一个流言,一个传奇),一个粗糙、经不起琢磨,但另一个十分精彩,让人看得战战兢兢,却又欲罢不能,世人会信哪一个,不言而喻。
想着想着,欧阳询忽然有了想法,他决定回到长安后,一定要到求学社走一遭,问明白作者是谁,然后登门道谢。
谢谢这位义士,为他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