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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鸾疆 - 烈钧侯[重生] - 白刃里

30.鸾疆

上一世,萧桓握着他的手, 狼毫攒墨, 第一次在雪白宣纸上写下自己的表字。

耳朵听不见的人,很难控制自己说话的声音, 林熠开口念出“缙之”两个字时,语调总是谨慎而低沉。

此刻的林熠自然不会回答他, 沉睡中梦境混乱无比, 只觉自己身边有个极其熟悉的人, 想要唤他, 便蒙蒙中喊了这么一句。

梦中场景幻化毫无规律,下一刻又是莫名的人和事。

萧桓冷静下来, 沉默地看着林熠。

他闭了闭眼,无奈一笑,这世上,除却林熠, 再没人能让他以这种被审判的姿态等待。

他把纸笺半压在枕旁, 起身离开, 夜色中往素城去会见永光帝密使。

却没看见, 房门关上后,林熠因疼痛而渐渐蜷起身子。

天际将要泛白的时候,林熠醒来。

他喜悦地发现晕船的症状消失了,同时发现肩头的折花箭伤又发作了, 一抽一抽的痛感从骨髓中蔓延, 埋进血肉里游走。

晕着睡过去, 疼着醒过来,他自诩铁打的身子,也尝到了凡胎苦痛。

林熠起身,看见枕边的字笺,萧桓说中午回来。

疼痛尚在他忍耐范围之内。林熠睡不着,客栈背靠山林,后山青碧怡人,他便出门沿山脚幽径散步往镇子里走。

天蒙蒙欲亮,镇子异常安静,草木清香微凉,林熠正边散步边想着事情,却忽然听见远处一阵喧嚣,夹杂着马蹄声和呼喊声。

片刻,林熠意识到出事了,提步跃上民宅围墙,一路抄着最近道横贯街道房屋而去。

眼前景象却令他心下一沉。

一片乌泱泱的人马闯来,手中提刀,面色不善,挨家挨户踹门而入,掠夺财物,百姓但有阻拦便提刀就砍。

宁静的镇子,转眼化为修罗地狱,漫天哭喊声和房屋被点燃的火光浓烟。

林熠拔剑冲上去,红衣在昏暗的晨光中如一道烈焰,冶光剑横锋而斩,转瞬取了数名凶徒性命。

朝阳还未升起,天空却聚起浓云,黑压压地似要倾覆人间。

林熠从凶徒手里夺下一名少年,把他往巷子里一推,吼道:“叫醒所有人,立刻逃!”

林熠放眼望去,山道尽头全是对方人马,足有千人,此时凶徒方才进入镇子,小镇依山而建,是山林和江水间窄窄的一条,林熠一路杀过去,竟一时把他们堵在了镇子入口的街上。

堪堪一夫当关。

长穹乌云密布,蒙蒙细雨落下,轻柔无比。

落雨沾湿衣裳,方才打斗激烈,林熠感觉左肩的折花箭伤以百倍加剧,简直要在他肩头和胸口裂出一朵骨肉盛绽的钵特摩。

凶徒的注意力一时被林熠吸引过来,冶光剑威慑住想要冲进去的人,两方对峙。

林熠换了右手持剑,脸上神情冰冷,克制下未显露一丝痛苦,身上的紧绷待发与漠然闲散混合得恰到好处,方才他剑过无还的杀招令凶徒犹疑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林熠冷冷道。

凶徒之首笑了笑:“阴平郡的事,看来丝毫没传出来。”

林熠瞬时明白,他从军中信报听闻阴平郡上个月反贼作乱,看来定川府的人没能清剿干净,竟教他们一路逃至此处。

逃窜月余,反贼已与恶匪无异,所到之处便是杀掠。

不需多想,林熠知道自己眼下状况根本撑不了多久,折花箭伤一发作,疼是次要的,以他经验,极可能昏倒,到时候自己就是砧板上的肉。

那名逃得一命的少年很快挨家挨户拍门叫人,林熠听着动静,估计着时间。

“小兄弟,让个路吧,你功夫不错,不过寡难敌众,死在这里就太可惜了。”那反贼之首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贼首看见林熠的功夫,也不愿跟他硬拼。

“小爷的生死,倒还轮不着你来操心。”林熠微微挑眉,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这回真是虚张声势,疼痛已弥漫到胸口,眼看就要攥住心脏。

反贼不同于匪徒,朝廷不会容他们活路,是真正的亡命之徒。他若此刻退让,镇上百姓半个时辰内就会死得干干净净。

若拿烈钧侯的身份同他们谈条件?那简直是嫌死的不够快。就算是永光帝站在这儿,也只会让他们下手更狠。

根本没条件可谈,只能争取时间。

林熠侧头看了眼身后空旷街道,那被他推走的少年拍开最后几户人家的门,跑到街上,回头看向林熠。

漫天轻雨,林熠红衣带剑的背影,挡住雨幕尽头上千狰狞恶徒,。

惊醒的百姓一时不知发生什么,知情者大吼着催促大伙离开,妇孺老弱先行往山林里去,林中古木茂盛,贼寇骑马不易追上。

雨幕无声,路旁屋舍一道血溪缓缓流出门扉外。

贼首没了耐心,晃晃手中大刀:“这儿离定川府军备营有一日的路程,我倒是不急着赶路,你是要跟老子们拼出个死活?”

林熠心下有了数,定川府的兵根本没追上这帮反贼余党。

废物点心,来日定要参他们十本八本。

林熠笑了笑,眼睛明亮:“你们保证乖乖不杀人,我就不动手。”

“你说什么?”贼首拧起眉头,就要挥刀下令。

还没等他抬手,林熠倏然一跃,风一般卷向贼首,冶光剑辟开雨雾刺穿了他喉咙。

随即撤身后退数步,冶光剑滴着血,他目光扫过震惊而蠢蠢欲动的贼寇,方才的笑意仿佛只是错觉:“是想来日被朝廷处斩,还是今日就死在这里?”

擒贼先擒王,林熠支撑不了太久,只能先撂倒个大的。

不出所料,其余人被他此举慑住片刻,而后戾气上涌:“找死!”

镇子已没什么动静,百姓都已离家逃走,林熠拼力压住碎骨般的疼痛,欺身再次冲上去,挥剑连斩四人。

他们尸身还未坠马,林熠已经提步迅速离开。

虚晃最后一招,不得不逃了。

他飞掠穿过窄巷,胸口气血翻涌,疼得昏天黑地,脚下险险踏过墙头,连过十几座空宅,只觉得要脱力。

贼寇僵在原地一阵子,待那四具尸体栽下马背,一头撞进地上泥水,才幡然反应过来,随即一阵冲天怒喝,一众人马恶浪滔天般卷进了镇子。

林熠骂了一声,几乎要喘不过气了,只好跃入一间极偏僻的民宅暂躲一躲。

他抬头看天,黑漆漆的云、没边的雨,也看不出个什么时辰。

萧桓留的字笺上说,中午回来。

林熠在昏暗的屋中拉了把椅子瘫上去,生生熬着折花箭伤的折磨,等待恢复一丝体力。

远处街道上不停的嘈杂声,那是反贼烧屋劫掠的动静,比之北夷屠城的狠劲丝毫不逊。

混乱声渐渐靠近,不能再歇了,林熠站起来时晃了晃,突然屋外一人探头看进来,林熠险些提剑刺去:“谁!”

那人进来,林熠才看清是方才他救下的少年,少年看着他:“你是不是伤了?”

“没有。”林熠多年征战的习惯,从不在这种情况下露怯,他拉着少年往外走,“怎么不跑,等死么?”

少年有些疑惑,刚才林熠面色惨白的虚弱难道是错觉?

“后院有人走得慢,我等他们,也等你。”少年跟上林熠。

“等我做什么?”

林熠顿了顿,看了他一眼,和他往后院走去。

“不能让你一个人跟他们打啊……”少年道。

林熠蓦地一怔……

“怎么不跑!”林熠浑身血污,冶光剑下陈尸无数,仍是护不住所有人,随他潜入敌城的大半人手一个接一个倒下。

“小侯爷……既是同袍。”一名年轻军士身中数箭,倒下前看着他,“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挡着?”

……

“喂,你……”那少年看林熠有些走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宅子偏僻得很,出了后门便直接入山林,后院二三十名老弱乃至孕妇,行动不便,几个没逃走的男人一趟趟往返把他们带走。

按照贼寇的速度,这些人只来得及逃走一半。

林熠把他手拍下去,平静地说:“一炷香时间,护送他们走,别回来找死。”

随后握着剑转身往屋前走去。

少年被他眼底如铁沉色震了一下,这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下命令时怎么这么骇人,让他不由自主地要站直了领命。

贼寇终于踹开这户民宅的大门,野猪拱庄稼一般扫荡进来,打砸抢效率之高,无他,唯手熟尔。

转角,林熠抱着冶光剑,一身绛红云雾绡在雨中鲜明之极。

“你他妈……找死!”贼寇蓦地退了数步,嘴上却很强势。

他们虎视眈眈盯着林熠,十几把长刀,寒光晃晃。

林熠觉得这些刀只适合砍柴。

至少也要死于折花箭这个水准吧,怎么一世还不如一世了呢?

每迈一步,都如千钧重,胸口和脑子里同时有一千根针在跳舞,刺得他眼花。

拖住他们,为后院的人争取时间。

林熠顷刻逼上去,冶光剑在暗沉天光中挥出一道虹芒,旋腕破喉,收肘再刺,连取数人性命。

贼寇一时骇住,犹疑不前。

雨还在下。

林熠勉强站着,余光瞥见那名少年,正拎着一把长斧贴在屋后,随时要冲出来支援他,一脸的慷慨赴死之意。

明明是个血都没见过的小孩。

“傻子。”林熠心想 “上辈子这辈子,怎么总有人犯傻?”

他提起一口气压住喉头血腥,似乎回光返照般又有了力气。

倾天雨幕中,冶光带血,挥出烈钧剑法第三式——“孤胆封刀”。

屋后那少年紧握着长斧,手里出了汗,眼看着有些不稳的绯红衣衫身影转瞬变得危险而所向披靡,每一剑都力透万钧。

后院的妇孺病弱,眼中茫然惶恐,兵戈相接声隐隐传来,雨雾中似乎弥漫了血腥味。

林熠只知折花箭伤的疼,至于剑光是怎样割开雨丝,再刺入对方喉咙和心脏的,他已经不大想得清了。

前世若非杀人无数,也得不来“不义侯”的恶名,林熠心头一股戾气涌上来,双目猩红。

牢守的小院似乎是大洋之上一座孤岛,贼寇不断围过来,杀不完,杀不尽。

但一步也未退,活着这些年,他就一步也未退过。

苦海无边,何来渡他的人。

后院最后一名老人被送走,林熠脚下尸体已叠了三层,他也觉得自己被活剐了三遍,反贼杀红了眼,隔着几尺距离团团围着他。

“想逞英雄,成全你!”

反贼手中长刀纷纷扬起,林熠这回却没动。

他脊背笔挺,握着冶光剑,剑尖插在地上青砖缝里,撑着他不倒下。

“滚开——!”

屋后那名少年鼓足勇气,挥着长斧冲过来护住林熠,一通疯砍撂倒了两人,余人回头拔刀斩向那少年。

林熠抽出最后一丝力气,提剑斜挑挡开刀锋,把少年往后院狠推。

空中长唳声不绝,数点黑影盘旋着,鹰翼大展,如云间地狱信使。

反贼狰狞面目和刀光一拥而上,刀锋落向林熠,也落向那少年,林熠浓黑的眸子望了一眼万里重云。

下一瞬,三道银光带着啸唳风声破空而来。

近在眼前的刀被利箭横击而落,另两箭一连穿透了数名贼寇喉咙,速度似乎丝毫未减,狠狠钉入地面,尾羽嗡嗡轻颤。

几乎是同时,数只翼展巨大、喙如弯钩的海东青收了翅膀,盘旋直下,利爪掏了那少年周围的贼寇眼睛,随后静静落在院墙和檐角。

远处街上传来一阵地动般的重响,随即金铁相接声和惨叫陆续响起。

“鬼军!是鬼军!”巷内传来一声不可置信而撕心裂肺的大吼。

院内几名贼寇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一人骂道:“放什么狗屁,鬼军怎么可能来这儿!”

林熠轻轻抬眼,一道身影跃入院内,修颀高大,步伐静得无声。

黑底暗纹将军武袍,脸上覆着一张乌沉绘纹的面具,直遮入鬓,手中拎着一把长弓,弓弦犹自微颤,他目光一刻未离林熠。

贼寇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做了个手势,檐上阴冷驻足的海东青倏然长啸,俯身冲向贼寇,巨翅利爪如铁,转瞬已将之喉咙撕破,倒地不起。

林熠依旧用冶光剑撑着身子,发丝微湿,脸色苍白,望向那人。

“你……回来了……”

太过熟悉,纵隔着一张面具,林熠也认得出是萧桓,但又感到陌生。

“别动。”

萧桓把长弓丢下,大步上前把林熠轻轻揽在怀里,修长微凉的手指取了一粒丹药,喂到林熠嘴里,药化开时略苦。

他探了林熠脉门,平缓沉厚的内力注入林熠心脉,便减轻一丝痛。

未曾想到,只是离开一夜,回来就成了这副模样。

院内血腥味顿时被萧桓身上清冽淡香冲散,林熠浑身失了力气,全身重量倚在他身上,脸埋在他肩头,脑海一片空白,耳边只剩嗡鸣,。

“将军,剿杀六百一十三人,生俘四百五十九人。”

一名士兵前来禀报。

“交予定川府。”

萧桓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到耳边,清澈的嗓音显得低沉而不容置疑。

士兵退下,林熠想起那少年,回头看了一眼,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萧桓要带林熠走,林熠却轻轻拉住他,他一下也不想动,就这么靠着。

那丹药竟很快起了作用,折花箭伤带来的钻心蚀骨之痛渐渐褪去,心头暴戾的杀意也平息。

萧桓轻轻揽着他,不知过了多久,痛楚和疲惫如海潮来去,消失不见,林熠抬起头,退了半步站好。

“好些了?”萧桓问。

林熠点点头。

细雨霏霏,肩头沾湿,萧桓鬓发如墨,那张乌沉面具贴着他的脸,眼尾的痣也被遮了去,清冶下颌的弧度变得凌厉。

萧桓温和地注视他,耐心地等林熠开口。

林熠想了想,却问道:“什么时辰了?”

“巳时。”萧桓顿了片刻,“怎么?”

“没什么,你留的字条,说中午回来。”林熠看了看遍地血腥,脑海一时有些发空,“你回来了。”

萧桓牵着林熠手腕,带他离开院子,出门前,取出一张轻巧面具为林熠戴上:“随我去江州,姿曜,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林熠什么也没问,直至镇外江边渡口,看到数十身穿暗甲、戴着黑哑面具的军士静静肃立,对萧桓齐齐撤步一礼,声音低沉齐整:“将军。”

而宽阔的漉江两岸,千里泼墨,江上静静沉锚停驻着一艘乌铁漆黑的巨大战船。

战船上,猎猎大旗随江风飘扬,黑色的旗上绘着慑人的恶鬼,面目狰狞,唯左手拈着一朵扶桑,赤红如火。

林熠认出旗上图腾。

黑旗暗甲,恶鬼拈花,正是燕国三军之一,鬼军的图腾。

这战船船头隐隐绘着鸾鸟暗纹,想必正是鬼军麾下的鸾疆舰。

鬼军,驻于江州,据守江淮至剑南、岭南防线,统帅是酆都将军。

林熠满心纷乱思绪,终于避无可避,没法再用别的答案骗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着萧桓:“酆都将军……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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