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生死黎明
见到这话,袁一心里不由得冒起丝丝寒意:“奴才愚钝,请娘娘教诲!”。
武后起身,不紧不慢地走下玉阶,站在袁一面前道:“你随本宫去一个地方。”
袁一随着坐上步辇的武后来到内侍司,当走过一张张依次打开的铜钉朱门,他感觉自己进到了宫中谈虎色变之地的最深处。
武后的步辇走过一条被灯火照得通明的大道,来到一处高墙边,武后叫停了步辇,起身对跟随行的人,道:“你们在这儿候着。”说罢,看了眼袁一道:“你跟我来。”
见此,孙满贵被将背上的箭袋递给袁一,虽不知道他是何意,可袁一不敢多问,接过箭袋,随武后走上台阶,登上了城楼。
他站在城垛边,借着昏暗的光线,眺望其中的景象,只见四面高深却不宽阔的墙,将墙内围犹如深不见底的井口。
这时,武后望了眼深沉的黑夜,问道:“知道一天中,哪个时刻最黑暗吗?”
袁一摇摇头:“奴才没有留意过。”
“黎明来临前,也就是现在。”
听到此话,他骤然感觉,这万籁俱静,黑暗得仿佛再也等不来日光的天空,真是最黑暗的时刻。
武后若有所思道:“本宫最喜欢,这个黑暗极致便是光明的时刻,它就好像穷途末路,咬牙再挺会儿,就能出现转机。”
他心语:“她可日理万机的武后,带我来这儿,难道是为了看日出?陪女人看日出,我一直以为是件浪漫的事,可现在,我怎么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惊悚?”这样想着,他往下看了眼,可依旧什么都看不到。
见状,武后道:“在城下正中,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位置有个火盆,若你箭术了得,就会知道,本宫为什么会带你来这儿。”说着,她看了眼袁一背上的箭袋:“东西都在里面。”
袁一点点头,取下箭袋,拿出火折,点燃裹了油布的箭,搭上弓,利索地射出,准确地命中火盆,就在熊熊大火燃起的同时,黎明的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射在他脸上。
这时,楼下的景象清晰的出现,在他眼前,只见许多被黑布堵住嘴的宫人,被牢牢地绑在一根根木桩上,见此,他惊恐道:“他们……”
可他话还没说完,下面突然万箭齐发。居高临下的武后,漠然地看着这场屠杀:“这三十九人是随行国法寺,伺候公主的宫人,他们为何落得如此下场,你应该很清楚!”
眼看着木桩上的宫人顷刻间被箭射得如刺猬一般,袁一捂着嘴连连向后退几步,待内心的愤怒与痛苦稍平复。眉头低拢的他看着武后,愤然道:“你再了不起,再至高无上,也不能这样草菅人命!”
武后依旧一脸冰冷,道:“写信时,你不会没有料到,你活,他们就得死的结果吧!”
“信?”他努力回忆有关信的内容,却一无所获。
武后抬手拂过面前熹微的阳光,看了眼袁一,道:“本宫说过,他们只要等到今日黎明就不用死,可惜,被你分毫不差的箭,断送了性命。”
他看了楼下的弓箭手,似有所悟道:“我知道了,点燃火盆,就是他们射箭的信号,为什么要让做侩子手?”
“宫闱之中,错一步就得死,就算你有本事保命,往往都要踩着别人的尸体活下来。”说着,她往楼下指了指道:“你明哲保身,那些就是代价。”
“那信,我……”
他还没说完,就被武后打断道:“告退吧!”
待袁一走后,孙满贵来到城楼向武后道:“奴才不明白,月欢宫那些晦气东西,交给奴才处置就好了,何须劳烦娘娘伤神?”
“本宫讨厌,欺骗与失望!”
孙满贵思索了片刻:“若袁一没写告密信,娘娘还会失望吗?”
“若那样,本宫会让他死得很风光。他不值得信任,待在公主身边也是个隐患,等本宫过了生辰,想个法子把他处置了。”
“袁一武艺高强,奴才怕有什么闪失。”
“派人去他家乡汾州,看他在三清庵的母亲是否安好?孙满贵,本宫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人,别让本宫再教第二次!”
孙满贵顿时面如土色,“噗通”一声跪地,连连磕头认错。
袁一知道被内侍司处死的宫人,尸首都会被送往城郊乱葬岗。他明白再内疚,再想弥补,可终究人死不能复生,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把这三十九人的尸体带出陈尸遍野的乱葬岗,再找块清净之地,让他们入土为安,不至于沦落为孤魂野鬼。
在湖岸边,黑暗阴沉的天幕骤然被天光凿开了一个缺口,金光像是天帝打翻的琼浆,渐渐在龟裂的暗云中渗透,迫不及待地撒向人间。天空的一缕阳光再一次落到袁一脸上,他猛然睁开眼,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躺在地上的他仰头望着黎明初现的天空,感觉自己方才好像经历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可当他起身看到,面前一个个高高隆起的坟头,他知道一切不是梦,而是比噩梦更可怕的现实。
他拿起一旁酒坛,仰头喝了起来,想要如昨晚那样再次一醉方休,可心底突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他将酒坛往地下一砸,吼叫着跳进湖里,发疯似的往湖底游去。
等到体力耗尽,再也游不动时,他便张开双臂,任由湖水摆布自己的身体。这时,他感到耳朵里的“嗡嗡”声越来越响,胸口也越发憋闷,一种像是窒息带来的濒死感,让陷入迷离状态时,听到耳边响起父亲熟悉的声音:“袁儿,记得为父给你取名袁一的用意吗?”
他费力的睁开眼,看到父亲威严的脸庞,他难掩羞愧地回答道:“一元复始,万象跟新。父亲希望孩儿,能把人生绝境,看成新的开始。”
“那你为何这般?”
“孩儿难受!内疚!若当时不理公主感受,将她带回国法寺,事情是可能就不会败露,若我的箭术能差一点,那三十九个人就不会惨死!”
父亲摇摇头:“没人知道将来,也不可能改变过去。所以,他们的死,不是你的过错,你错只是太优柔寡断,对人狠不下心。”
“他们的死,真不是我的错吗?”
“不是你的错!快上去吧!”
他点点头,刚想要往上游,却发现使不出半分力气,见此,他沮丧道:“孩儿回不去了,恐怕要葬身于此!”
满脸怒气的父亲,狠狠扇了他一个巴掌:“混账!你肩负替我扬名沙场的夙愿,怎能就这样轻生?你哪怕有一口气再,也得给我游上去,不然,黄泉路上,别来见我!”
“没错!孩儿,不能让父亲失望。”他说着,奋力离开湖底,往水面游去,每上升一段,他都痛苦万分,恨不得立刻放弃,可他还是艰难往上游着。
当离湖面的曙光越来越近,种种心结也慢慢解开,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年他郁郁不得志,总觉得是世道不公,他便随波逐流,甚至自暴自弃,将亡父的夙愿抛之脑后。
这次他还将这些人的死,完全归责于自己,过激得想以死谢罪,或许一次跌倒,让他优柔寡断太久,是时候该醒来了。
游上岸的他感到筋疲力尽,他向后一倒,躺在浅滩的浪花中,望着金丝万缕的太阳笑道:“爷的!你真美爆了!”
他将刻着名字的墓碑插到每座坟头上,洒过纸钱,就提着酒向每个亡人告别。
最后,他来到小安子坟前,回忆起过往的种种,他蹲下身子,抚摸着他的墓碑道:“我知道,你是怕孤独,才会喋喋不休,现在有这么多人……不说了,早些睡吧!”
晚间,上官婉儿回到自雨亭,点上灯看到书案上有张字条,像是袁一的字迹:想上屋顶看星星吗?
上官婉儿愣了片刻,将字条烧了后,走到窗边,仰头看了眼,道:“今晚有星星吗?”
此时,正躺在屋顶上袁一听到问话,赶忙起身走到屋檐边,低头看了眼从窗口探出头的上官婉儿,笑了笑:“刚才是有的,不过,现在被流云遮住了。”
“那就不用看了。”说罢,伸手去关窗户。
见状,袁一慌忙道:“等流云散了,就有星星了,能陪我坐会儿吗?”
上官婉儿停了下来,看了眼满脸惆怅的他,点点头:“好吧。”
俩人坐在屋顶上望着阴沉的天空,沉默了良久后,上官婉儿看向袁一,只见他心事重重,一脸憔悴,她眉心一紧,道:“月欢宫的事,我听说了,你还好吗?”
袁一转头看到上官婉儿眼神里尽是关切,心头一暖,想要将所有事告诉她,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袁一低头沉思了片刻,而后,将头枕在上官婉儿膝上,见她抬起手像是要将自己推开,他便笑了笑:“若说不好,你能让这样躺一会儿吗?”
上官婉儿满脸无奈地收回手,这时,他仰头看了眼上官婉儿,声音疲惫道:“皇后比我想象中还要狠毒可怕,虽然,隐隐感觉你是她的人,可我一直相信你和她不同,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