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扶摇
姬桓脸色铁青,已经不能更难看了。
原以为他只是用自己的血作为净灭化生术的药引,原来这药引是要下在每一顿饭菜里,用甜言蜜语作为假象,一次又一次地骗自己吃下去……!
月谣猛地停住脚步,他竟拉不动她一步。她盯着他,低声问,“是吗?”
姬桓移开视线,不肯回答,然而拽着她手腕的手心,却汨出了一层冷汗,已向月谣作出回答。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压得姬桓透不过气来,头一次,他觉得自己的背直不起来。长时间的沉默后,一声极其轻的叹息幽幽飘入耳朵,像是快要燃尽的灯油终于维持不住竭力跳动的火苗,噗地一声熄灭了。
他的手更紧地拽住月谣,终于对上月谣的目光,然而那一眼,却叫他的心像沉入了终极渊的深处……
她低下头,微微摇头,整个人看上去平静极了,只透露出一点点失望之色来,“真是太可笑了。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说愿意相信我,可你从头到尾都未真正相信过我。我一次一次地原谅你,未曾真正恨过你,因为我知道,你只是想把你认为对我最好的,强加给我而已。”
姬桓张了张口,头一次觉得词穷。
“可是你给我,我就得要吗?你凭什么如此自信?还是仗着我爱你,不舍得伤害你罢了。嗬!真是太可笑了……”
月谣就真的笑起来,眼角上扬,昳丽如花,却肆意张扬,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意,“你该不是真的以为,我不舍得伤害你吧?”
姬桓喉头一堵,费力地挤出两个字,试图解释,“月儿……”然而手上渐渐传来冰冷的触感,像是握着一块迅速冷冻起来的冰块,使得整个人都有了几分寒意。
郭逊躲在一旁,很快也感受到了寒意,空气中的水汽好像慢慢凝结起来,一粒一粒的雪子慢慢飘起来。
明明是夏天,竟飘起了雪。
姬桓感觉到浑身的气血有些不太顺畅,好像被堵住一样。恰此时,息微一剑砍过来,源流泉浡的剑气催动雪子疯狂乱舞,直扑姬桓而来……
郭逊下意识地惊呼:“师父——!”
姬桓提剑格挡,一招积石垒壑顺势劈去,霎时化掉了漫天飞舞的雪子,继而利出鸿蒙铺天盖地地袭去,以息微的伤势,是绝对躲不开的。
月谣容色转戾,手掌瞬间蒙上一层淡淡的薄霜,一掌当胸击在姬桓身上,步履生风,转瞬已至息微身边,抬手一翻一震之间就夺过了他的剑,反手同样的一招利出鸿蒙便当空劈去,迎上姬桓的剑气。
空气中无形中似有两柄巨剑正面交锋,剑气激荡开来,即便郭逊站得远,还是觉得脸皮一阵阵地刺痛,差点睁不开眼睛。
月谣自下而上迎战姬桓的剑气,却并不落下风。她那握剑的手,覆盖上了一层淡淡的霜,蔓延到剑身上,也凝结起了寒霜。
息微凝神看着,无声笑起来。
飞雪术……她一旦利用飞雪术破开净灭化生术,姬桓便要死了。他终于要死了……自己终于将他从月儿的心上,彻彻底底地剔出去了!
意识到月谣做了什么,姬桓心头大震,浑身气血像是僵住了一样,勉力才逼退了月谣的剑气,自己也被迫退了几步,一大口血喷出来,跪在了地上。
“师父!”郭逊惊叫着奔出来,扶住他,头一次看
到高高在上宛若天人的师父竟然也会受伤吐血,不知所措起来。他抬头看了看月谣,极为不解,“师娘!”
月谣收剑,雪白的脸色上没有半点血气,目光阴冷凌厉。她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
“姬桓,还记得那个预言吗?”姬桓被郭逊扶着,缓慢地抬头。
月谣右手按在了左手手腕上,稍稍一用力,一个通体碧翠的玉镯便被脱了下来,她微微俯身,眼底里的挣扎一闪而逝,目光紧紧地盯着姬桓,“你听好,我绝不会辜负韩萱的窥命之恩。”玉镯摔在地上,应声裂成几瓣,清脆的声音像是琴弦断裂,绷紧了姬桓的神智。
郭逊听不懂,他想扶起姬桓,可姬桓突然又连吐两大口血,挣扎着要起来,却噗通跪在地上。他的双手用力地伸出去,想去抓月谣的衣裙,意识却越来越模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不带半点留恋迟疑地离开。
“月儿……求你……回来……”
郭逊大急,跟着大喊:“师娘!师娘!”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月谣带着息微飞身而去的背影,手臂一痛,是姬桓用力抓住了他,意识消散前,他拼尽气力道,“此事……不可外……传……”
终极渊对岸,三千精兵,沉默地陈列着,月光照在他们的身上,犹如洒了一层银霜。因怕沿途引人注意,所以他们穿着各色各样的衣服,然而眼神、气势,却不能通过一身普通的衣服来遮掩。
两年了,终于自由了……
月谣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经过,最后落在棠摩云和夏叙身上时,心绪大动。
“你们……!”
两年不见,棠摩云的脸上多了一道疤,夏叙的鬓角也有些些许白色,两人对视一眼,道:“大人,我们拼死逃了出来。”
月谣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目光一转,落到了他们身边的一个男孩身上,他的个子不高,大约只到他们的胸口,眉眼之间像极了姬桓,却没有姬桓的沉稳冷静,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月谣,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将落未落。
“……隐儿。”
云隐踟蹰着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抿了抿嘴,而后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哽咽着嗓子喊了声:“母亲。”
月谣弯身将他扶起,擦去他额头上的尘土,轻抚他的头发、肩膀,嘴角止不住地扬起,嗓子却像有什么堵住了,“……长高了,也结实了。”
云隐低下头去,却猛地抱住她的腰,整张脸埋在她的身上,眼泪落下来,洇湿了她的衣服。他哭着,闷声说道:“孩儿不孝,没本事救您,让您吃了那么多苦。”
当年他乘着环环逃出帝畿,一路流浪,好在有清和照顾,又寻到了息微,才稍稍安定下来。
刚逃出去的时候,他很疑惑,不明白为什么恩爱的义父义母怎会忽然刀剑相向,直到息微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诉自己,他才明白一切,也明白原来自己不是孤儿。
天空中传来一声吼叫,环环踏风飞来,在半空中打了个转,稳稳落在月谣身边,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她,前肢在地上刨动着,发出呜呜的声音,脑袋来回晃着,雪白的毛发在月光下像是铺了一层银霜,撒起娇来,竟有几分憨态可掬。
月谣忍不住一笑,不住地摸她的额头、耳朵、脖子,舒服得她不断地打喷嚏,敦实亲人的模样使得原本沉重的气氛
一下子轻松下来。
息微上前,拉了拉她的手,轻声说:“快走吧。”
月谣以为他要带自己先去福汇阁落脚,谁知三千人秘不做声地趁夜行军,竟是朝着西方马不停蹄地赶路。
路上,息微给她讲了很多。
她一出事,纳言司已被裁撤,属官或杀或流放,刑罚大权重新集中在秋官府。没了她的掣肘,张复希已成大司马;宋思贤意外获得了天子的宠信,一步登天成了大冢宰。不到半年,君子城老城主薨逝,甘灵均不得不赶回去继承城主之位,他一走,本就在宫中艰难的甘静德更加孤立无援,任凭花解语独得圣宠。
好在扶摇城里并没有因此受到大的牵连,只是城主换成了燕离,百姓生活照旧。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扶摇城。
“大哥……?”月谣低喃,语气里含了几分冷意。
息微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参与策划了那件事的人,如今已全部身居高位。”
月谣沉默不语。
他们一路乔装疾行,七日后已至扶摇城外。到达的时候天色已黑,然而息微一吹哨,城门便悄然打开,三千人马悄无声息地进城,没有激起一丝动静。
息微带着她长驱直入城主府,府内上下灯火通明,门口有人接应他,看到月谣和云隐,喊了一声大人和小公子,便将他们带往城主主卧——燕离的住处。
主卧内没有人,只有一壶冷掉的茶水和干干净净的被子,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月谣眉头微皱,看向息微,“这是怎么回事?”
云隐稚声道:“母亲稍安。”
息微在书架上某个地方按了一按,精致的书架应声移开去,露出身后一道巨大的入口,月谣眉头一挑,心下有了猜测,“你们把大哥囚了?”
如今的扶摇城城主虽名为燕离,可半年前燕离便没再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了,对外宣称只是生病,只有部分人知道,他其实是被关在城主府下这一方小小的石牢中。要策动扶摇城的人其实很容易,很多官员都曾是月谣手底下的人,不肯服燕离。
两年不见,他更加憔悴了,胡子好几天没有刮,下巴满是密密麻麻的短须,衣服很干净,但因身体过瘦,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他虽然闭着眼睛,然而眼睑下方两团青黑色,却给整个人笼罩了一层死气沉沉。
依稀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他虽然狼狈不堪,但精神健气,对未来满是希望,一晃经年,当年誓言言犹在耳,却已物是人非。
“大哥。”
燕离缓缓睁开眼睛,目光错愕了一下,随后冷笑一声,“你还是回来了。”又问,“姬桓呢?你出来了,他就该死了吧。”
云隐神色一凛,微微睁大眼睛看着月谣。然而她面色沉冷,不为所动,“你有时间关心他人,还不如关心自己。”
燕离呵呵地笑着,闭上了眼。
息微道:“无需和他多说,今夜我就是想让你再看一眼他,是杀是留,全听你的。”
云隐抬头看着她,一双眼睛里写满了不忍,但他没有开口求情。
“关着吧。”月谣道。
息微点点头。
月谣没再理会燕离,步子一转就走了,然而走到门边时,却听燕离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你我兄妹情分早已尽了,今后勿要再喊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