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声心跳
聂争看着他——从他还没看清聂秋林全貌就脱口叫出他名字开始，他就一直这样看着他，眼神时冷时热，但热的时候并非是因为欢喜雀跃，冷的时候也好似并不全然都是厌恶憎恨，非要说的话，他眼里有着和聂秋林如出一辙的、却比他还要更复杂的神态。
“这时候，你反倒希望我能在十八层楼挑战他。”聂争看着他，口里慢慢道，“因为你无法忍受你一手培养出的世界冠军从神坛的位置跌落。”
如是要败，比起从世界冠军位置上被人打败，那当然是戴着面具时在十八层楼这样的地方战败更好——至少这样聂秋林会有更大的运作空间。
这是聂争对于聂秋林刚才这句问话的理解。
然而聂秋林怎么可能承认？
“我的儿子怎么可能会输？”聂秋林微微抖着声道，“尤其是输给你这个、你这个……”
“那么你又为什么站到我面前？”聂争打断他的话，态度里带着中极少在他身上出现的强势。
聂秋林从出现就始终维持的风度翩翩与平稳大气终于出现裂痕，咬着牙道：“我只是不想你的出现影响他，他……”
“我对他的影响？”聂争再次打断他，“你是指我跟他从第一次交手以来，他重新回到巅峰的状态和这段时间一直不断进步的身手？”
“……”
聂秋林哑口无言。
他无法反驳。
尽管他早知锋刃之前的堕落，也笃定以他的胜负心必定会在世武决赛来临之前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并且锋刃只要保持他之前的巅峰水准，他便相信他仍能卫冕那个最高王座。但锋刃确实又是因为聂争才提前调整好状态的，他也的确因为被聂争这“恶鬼”紧紧追在后面而进一步提升了实力，这两点聂秋林一个都反驳不了。
“不如你直接说一说你过来的目的？”聂争再一次开口道。
聂秋林看着他，道：“我想跟你聊一聊，说服你放弃世武。”
果然太阳底下不会有任何新鲜事啊。聂争轻轻一哂。
“你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聂秋林道，“我可以看在你的份上投资少林，可以向你开放聂家全部的武学收藏，你想要人气、名气，这些我都可以帮你，我也可以带你跟全世界范围内更多的武者交流。你现在还年轻，完全可以趁这几年进一步提升和巩固你的实力，等到你……等到千锋在那位置达成三连冠，到时他下来，你再上去，即使到那时你也还很年轻，不满三十岁，这对你并没有什么损失。毕竟你从小长在闭塞的少林，无论见识还是人脉都太局限太狭窄了，而聂家能够为你提供的资源，我想你也能够想象得到。”
“而如果我答应你这些条件，在这件事上除了保障聂千锋的三连冠，我还能为你、为你们聂家提供什么呢？”聂争一双眼幽幽深深看着他，自问自答道，“我能提供给你们的，大约是聂千锋的三连冠神话之后，下一位世界冠军，依然是在你们聂家修习多年的弟子。”
聂秋林脸色微微一变。不是被人冒犯的变，而是被人猜中心思的变。
连一贯小人的林玦都因为第一次接触聂秋林而没能及时猜到他居然还有这层心思，一时有些惊讶地看向他，心想姜还是老的辣，这聂老先生拨如意算盘的功力眼看比她还要强劲十倍啊。
“如果他人在这里，听到你这些话不知是什么感想呢？”聂争这会儿真是异常的活跃，等了几秒钟，见聂秋林不答话，他便又一次问道。
而“他”又是谁？他还能是谁？
聂秋林皱着眉头：“我所做的都是为了聂家，他知……”
“他是从出生就被你、被你们聂家选中的人。”聂争今天第不知道多少次打断他，“所有人将希望寄托他一身，最好的资源往他身上砸，从他几岁就开发、锻炼他的身体，控制他时间和自由，令他秉承着所有人的期待长大，夺冠。而对于这样一个人，对于你的儿子，我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至少你对他是全心全意的，如他所说，是个‘尽职尽责’的父亲和师父。但是我才知道，你对他原来也丝毫没有半点的信任。”
聂秋林脸色大变：“我没……”
“如果你相信他，”聂争重复一次几分钟前他才刚刚说过的一句话，“你又为什么站到我面前？”
聂秋林咬着牙，几次想要反驳，却又一次发觉自己无话可说。
这不对。他想，他明里暗里关注聂争许多年，知他勤奋上进，知他专心致志，知他沉默寡言，却不知他这样伶牙俐齿咄咄逼人。眼前的这个孩子……他到底是谁？
“我送小照上山，他刚刚要跟我分别的时候。”隔了好一会儿，聂秋林忽然道，“他那时还不到五岁，跟我说，他会好好在少林学功夫，等将来学成下山，将我聂家发扬光大。”
聂争脸色变了。
林玦一眨眼的功夫，已见他冲到聂秋林身前，抬手揪住他衣领，神色可怖，额角与脖颈之上青筋直冒：“你怎么敢……你怎么配……”
聂秋林神色也有些黯然，黯然却又冷静，并不去挣脱将自己整个人都快悬空的那只手，接着自己刚才的话道：“我不是个好父亲，但他是个好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要好好练武，也知道要报效自己自己家门。”
“你出现在崇明以后，千锋也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我如果还有一点良知，还念一点亲情，就不要来打扰你。”目光直视着聂争惊怒的面孔，聂秋林续道，“但是我见到你以后，才发现很多东西跟想象中根本不一样。你已经走错路了，而他明知道你走错了路，却因为愧疚心不敢去指摘你，这样难道就是为你好吗？所有人都让我闭嘴，少林的大师，我的儿子，他们都觉得什么都不说才是为你好。但是有些事做错了就要及时回头，孩子，你不应该怨恨聂家，因为小照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不能这样曲解他的意志，你更不应该为他的死而责怪我们，你根本……”
“聂老先生。”林玦忽然插了一句嘴。
聂秋林由此闭嘴，喘了一口气，侧头看向她。
林玦清凌凌的眸子也正看着他：“你没看见我家争争已经快被你气死了吗？为了大家后续还能和谐友好的商谈，以及不在世武决赛之前闹出什么惊天丑闻，我建议你今晚先闭嘴，给彼此一点时间都冷静一下。你觉得我这提议怎么样？”
……聂秋林觉得她的提议不怎么样。
但聂争确实已被他几句话气得脸色青白了，而他一旦闭嘴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确实有些冲动了，有违过去自己曾再三做过的一些承诺。
考虑半晌，他十分勉强点了点头：“今天太晚了，聂家在这边有套房子，两位跟我过去住一晚？”
即便他们不住，这老不要脸也绝不可能真的放人吧？林玦轻哂一声，紧紧握住聂争的手点头答应下来。
聂争气得不轻，难得对她提出反对的意见：“我不想跟他……”
“就今晚一晚而已，相信我。”林玦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明天，明天我们一定能顺利启程去世武，相信我好吗？”
聂争心里怒气未平，却因为话是她说的，最终还是点头同意。
林玦看着他微微一笑，内心里却一片冰冷。
*
“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的弟弟，聂照，他现在人在哪里？”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他在十年前已经……”
“是吗？那他被安葬在哪里呢？少林寺后山？你们聂家祖坟？”
“……”
“所以要我再问一次吗？你的弟弟聂照，他现在人在哪里？”
……
林玦神色冰冷地握着手机，在她第二次问出那句话以后，手机那头却已足足五分钟没人发声。
她感觉自己浑身都很冷，仿佛是坠进了巨大的冰窟之中。
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太多太多了。
聂争与锋刃第一次见面，在那之后锋刃对于聂争的在意、关怀与凌冽又矛盾的战意。
锋刃说过全世界我绝不可能输给你，我的一切都比你强这句话……
聂争记不清自己原先的名字。
当年聂照意外离世的时候聂争明明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儿，却能为这件事执着十年之久，甚至可以说将这件事当成他人生之中唯一的目标……
聂争那离奇的让林玦根本无法相信事件本身的“穿越”，少林寺除了他师父与死去的聂照，谁也没向他探究过他的来历出身……
他对锋刃很多该了解的常识不了解，不该了解的隐秘却又分外了解。他见到聂秋林时一口就喝破他的名字，他面对聂秋林那奇怪的、复杂的、强势的、仿佛亟不可待想要证明与展现自己的态度，聂秋林面对他时内疚的、温情的同时又带着中天然居于上位优越感的态度……
林玦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平日里所有或被她忽略、或被她隐于心底的小细节在聂秋林那些奇怪的话语中通通从她心底浮现出来，令她依照自己的直觉及时打断了聂秋林的话。
其实她不知道聂秋林在当时到底要说什么，但她偏偏有种绝不能让他就那样说出来的极为强硬的直觉。而后在他们跟随聂秋林来聂家别墅的这一路上，她情绪渐渐冷静，思维渐渐清晰，那些刚才没来得及整理的细节重新回到她脑海，这一回，她没有再将它们当细小灰尘一样不在意的拂开。
来到聂家别墅，被聂秋林安排住进客房之中，她第一时间将电话打给锋刃。而后在她问出那句话以后，她清晰提到了电话那头的，锋刃骤然变粗的呼吸之声。
她其实本来也只隐隐有着这样一个猜测的方向而已，打这电话其实也不知自己具体想要得到什么答案。
而锋刃的一再回避，却到底令她的猜测得到了最有力的证实。
*
“所以你的弟弟，他其实一直都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