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好儿子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
殒沉默了良久，再次开口时却是暗哑的不成样子的声音。
决听罢一愣，眼中似乎有些不忍和怅然一闪而过。
曾几何时，他也曾像那些世间最为平凡的兄长一般，为这个弟弟的到来而欣喜、不安、嫉妒。
可是无论他曾经怀抱着怎样的想法，却始终无法否认更不可能改变这个事实，他们终究是一脉相承的兄弟。
所以他也曾暗自许下决心，要好好的疼爱，保护这个唯一的弟弟，要做一个好哥哥，就像那些最平凡却又最真实的兄弟那样。
可是后来，他终究是没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哥哥，而殒却也永远不会是一个需要他人保护的弟弟。
“大哥不是向来云淡风轻逍遥洒脱么，如今又怎会突然想要迎娶王妃了？”
决收敛了脸上的怅然，又恢复往常那般清淡如水的表情，可是嘴角却不由自主的噙着一丝隐约的笑意，就好像突然想起了某些美好的回忆。
“其实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以前似乎从未想过要与谁常伴一生，总觉得那实在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便是这样孑然一生也未尝不可。可是直到遇见了那位靳姑娘，才蓦然生出了许多期待，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象，有她常伴左右的余生，又将会是怎样的景象。至于为什么，实在也说不出什么原因，也许这就是缘之一字妙不可言的地方吧。”
那一声声悠远却又暗含期待的轻叹，就好像冰锥一般，一下又一下，狠狠的扎进了殒的心里。
与她相依相偎的余生。
那些深埋在他心里，隐秘而难言的渴望，哪怕日日夜夜无时无刻都让他痛不欲生，却又永远也舍不得拔除的心愿。
其实只是想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全都给她，想让她的眼睛永永远远都只注视着他一个人。
在听到决那一番近乎自言自语的表白之后，殒却长久的沉默了下来。
低垂的眼睫遮住了那一双向来锐利如刀的目光，眼底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阴影。
至于决，即便察觉了他的反常却只是不动声色的注视着他。
她果然是不一样的，他的感觉并没有错。
她是不一样的，不仅是对他而言，对他这个冷性绝情的好弟弟亦是如此。
可是他明知如此，却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自私的决定了，可是他并不后悔。
即便他心里十分的清楚，外祖父一定在背地里使了某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才让一直犹豫不决的父皇松了口。
即便他明明知道外祖父所做的那些事情一定会让殒深恶痛绝。
即便他亲眼目睹了殒的挣扎和痛苦。
可是他依然不后悔，哪怕要蒙上眼睛闭上耳朵，装作懵然不知那般对殒的痛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从他上奏父皇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无论这是怎样的孽债又将有怎样的后果他都愿意一力承担，只是在这一件事上，他再也不会像往常的那样一意退让了。
殒在最初那一瞬间的反常之后就迅速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可是唯有他自己知道，决的话究竟在他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那些隐秘偏执却无法说出口的期望，居然被决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说了出来。
不惜毁灭一切的冲动和难以抑制的痛苦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可是最后说出口却只是淡漠得近乎无情的一句话。
“恭喜大哥终于觅得如意佳偶。”
决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
只有那一句生硬冷淡的话语不停的回响在他自己的耳畔，听起来就好像是别人的声音。
可是他的心里却又无比清醒的明白，他亲手送她成为了别人的新娘。
厌弃、愤怒、不甘、讥讽在他的心里不停的争斗，简直就像是一个自己与自己争执不休的疯子。
可是他停不下来。
明明决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他却依然无法平静下来。
那一张冷硬如铁的外表之下，却是一个两相争执几近癫狂的灵魂。
“王爷？！”
一直到一个下人找了过来，才终于把他拉了回来。
“什么事？”
“陛下宣您即刻入宫。”
父皇可真是迫不及待呢。
为了他那个好大哥难得的心愿。
殒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最后却只是平静的走出了王府。
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不是么？
当他满心想着这件事情的时候，却丝毫也没有注意到，有一道目光从他走出房门开始就一直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的背影。
“儿臣参见父皇。”
“恩，朕听闻你身体不适，一回来就闭门谢客了，今日可有好些了？”
还真是跟他那个好大哥如出一辙，就连开场的语气都一模一样，怪不得旁人总说他那个好大哥简直像极了他这个父皇。
“已经好多了，多谢父皇关心。”
“那就好，你这一趟劳苦功高，既然回来了不妨就好好休养一段时日。”
“这原本就是儿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话虽如此，可是这一趟差你办的十分漂亮，总算是把梧州那一群贪官污吏彻底肃清了。不过他们霸占梧州多年，所留下的遗祸却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弥补的，还需让百姓慢慢休养生息才是。”
“儿臣明白。所幸牛重的确是个宅心仁厚的好官，相信梧州在他的治理之下，振兴之日指日可待。”
“恩。既然连你都如此看好，那想必这个牛知州确有过人之处，朕也就放心了。”
景帝微微点了点头，可是话到这里却突然停了下来。仿佛无论是景帝还是殒，都明白梧州之事其实早已有所定论，如今说来不过只是寒暄而已。至于今日相召的真正目的，却是谁也没想好究竟该如何开口。
景帝不提，殒自然也无话可说，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手中的热茶已经彻底消散了热气，景帝才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你可还记得，十年前朕将祁氏交与你的时候，你曾答应过什么？”
殒猛地抬起了头，明明早已下定了决心，嘴角却仍然不由自主的泛起了一丝冷笑。
关于景帝究竟会如何开这个头，他曾经试想过无数种可能，无论哪一种他都可以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可是唯有这一个，却是他根本不愿意去想的，最坏的那一种。
明明已经答应了决，明明已经有了打算，明明知道他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
却依然选择了这一个截断他所有退路的理由。
为了他那个好大哥，竟然做到了这种的地步么？
甚至连最后的一点念想都不肯留给他，选择了如此决绝而不留丝毫余地的方式。
真是可笑。
即便是他自己许下的承诺，即便是他亏欠在先。
可是在他这个好父皇却只有在想到他那个好大哥的时候才像是一个真正的父亲。
而更为可笑的是，他这个好父皇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伊祁殒了。
现在这一个，根本不会在乎他从前曾经答应过什么，更加不会在乎那些所谓的骨肉亲情。
可是尽管如此，他却依然觉得愤怒和痛苦。
帝殒已经苏醒了，可是他体内那一个真正的伊祁殒却仍然固执的留在他的心里徘徊不去。
因为这个为了成全另一个儿子而斩断这一个儿子所有退路的父亲而痛苦不已。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不肯放弃的亲情。
这一个他正在无情的讥笑着另一个他。
这就是你固执着不肯消散的理由。
可是另一个他却用另一把更加尖锐的利刃刺穿了这一个他的心脏。
不错，我是固执的守着这些亲情、道义、温暖不肯放弃，可是你呢？
你又如何？
你心心念念不惜为之毁灭一切的人不也同样背弃了你，投入了他的怀抱。
这不就是你的宿命么？
方知情深，便已失去，生生世世得不到。
背弃，不就是你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宿命么。
无论是帝殒还是伊祁殒，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无论是谁都摆脱不了这个永生永世的诅咒。
你胡说！
根本就没有什么诅咒！
我一定会让她回到我的身边！
“殒儿？”
景帝注视着阶下神色不断变换的殒，明明是自己的儿子，却突然让他觉得无比的陌生。
那片刻之间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凄厉和癫狂，竟然让他这个做父亲的都不由自主的生出了怯意。
景帝突然感到强烈的不安，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还是自己那个外表冷酷内心却依稀残留着温暖的儿子么？
可是还没等景帝找到答案，殒却已经再次平息了下来。
“父皇助儿臣继承大统，儿臣却必须答应永远善待母后和皇兄。除了这天下，无论他们要什么都不得拒绝。儿臣亲口许下的承诺，又怎会相忘呢。”
殒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可是眼中却闪过一抹讥讽的光芒。
景帝听罢却暗自松了一口气，勉强把方才那骤然而起的不安压进了心底。
也许他只是长大了。
经过了这些年血雨腥风的日子，他终究是不可能一成不变的。
可是幸好，他依然还记得十年前的承诺，他依然还是他的好儿子。